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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园>吃蜘蛛的人和吃螃蟹的人鲁迅 > 第28部分(第2页)

第28部分(第2页)

“我懂你的意思。”我点点头,心里有些诧异。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文静而谨慎的女子,极懂得自我克制,言行合情合理,万没想到从她口中蹦出这番壮怀激烈的言辞。同时我深为感动,她对我说这番话得对我寄予多大的信任!说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叔叔不就为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么?方要是对一个不合适的人说这些话,她准会惹祸上身。

短短一段对话成为我们俩终身友谊的肇端。万马齐暗的年代,几句话可以包含非常丰富的意味。我立刻看到方和我精神上同为一宗:我们立志来到北大荒,现在梦想成了泡影,但我们还被迫留在这里。在村里,我们所能做的事就是干活、吃饭、睡觉。年复一年,我们种庄稼、养猪。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如有的话,也被“劳心者”消耗殆尽。这样的生活了无意义,令人难忍。方盼望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则驱赶不走自杀的念头。

自杀,想来不会太难,我敢肯定下得了手。真希望有一把奶奶故事里的短剑:饮碧。我会一剑刺进胸膛,看鲜血飞溅,像一把打开的腥红色的扇子。我渴望以此形式一死!可是这把剑在一口古井的井底,我最不愿意就是跳井!邻近村里有个知青就跳了井。还有一个人去年冬天把自己炸成了碎片,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干的,黎明时分他去挖排水壕沟的炸药,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大冬天挖沟本来就是一个馊主意,土冻得比石头还硬。

我还有其它什么选择?仰毒?猪场药箱唯一一把钥匙倒是在我手里。滴滴涕,敌敌畏,这些药的任何一种,只要有足够的剂量,都能送我上西天。要不就采用最传统的死法:上吊。猪号的房子真是专为上吊者而造的,有这么多的横梁,每根都又长又结实,一,二,三,四,五“……从头到尾整整48根,挑一根我喜欢的,用细一点的绳子。夜里没人会来,有大把时间慢慢死。

我听见平原上的狼嗥,想走出去看它们一眼,可它们跑走了。这儿的老鼠带有一种神秘的病毒,叫做虎林热,我们团有几个知青就得了这病,死了。我看见这种背上有三道黑纹的老鼠也不躲开,但这病偏不愿亲近我。

团里有几个知青在扑灭山火时献身。他们不顾风助火势,顶风救火。就在被火吞噬的时候,他们高呼“毛主席万岁”,护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这样他们成了革命烈士。

成为革命烈士这个念头已不能再打动我。相反,我常常动点儿反革命的脑筋。凉水泉离国境线乌苏里江不远,走几个小时就可以到那儿。

半夜跳进江中,轻轻游向对岸,也许今晚我福星高照?再见,我的祖国!“工人阶级无祖国,”谁说这话来着?马克思还是列宁?赶快!边境哨兵不知何时就会巡逻过来。狗拼命叫,突然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子弹像雨点飞来。我被击中了。“回来!”“回来!”“不!我决不回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连累家人。我带着背上的伤奋力向前游,一直游到江底……

想到这儿我忽然记起,江的对岸是苏联。我的白日梦仍是肥皂泡,跳出油锅又落入火堆。就算我渺如尘芥,也不愿意死成这样。

我品咂着各种自杀方式,渐渐回忆起了我在听奶奶的故事时感到的那种锥心的悔恨。在那个形势下,我别无选择,城池沦陷,若不想落入敌手,受尽凌辱而死,惟有自刎。但眼下,何苦匆匆?真想死,哪个晚上、哪种方式都是现成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本是无名,J、卒,生死不在他人眼里,又何必非死在今天不可?拖到明天再说。过去我太冲动,欠思量,一错再错,形如覆水,我不能再犯致命的错误。

来北大荒就是个致命的错误。如果砍了我的一只手,让我回北京重头来过,我也干。当时我就这么想,我的三个知心朋友,方、丽雅和老宋,也都愿做这笔交易。

我和丽雅成为朋友是因为方的缘故,她俩在上海读中学时就是亲密朋友。丽雅与方不同,她出身于资本家家庭,1949年前家道富裕。丽雅从不说起她的父母,我想他们一定像丽雅那样,很高傲。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丽雅是最有天分的。她会弹钢琴、画画、写诗,而且她长得非常漂亮,月牙眼,亮晶晶的,红润的双腮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在人前总是笑,人后才流露其它的情感。我也喜欢这样,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所以丽雅和我不必用语言表达彼此感受,我们心有灵犀,我可以轻易地透过她的假面看出她的志向、她的孤高、她的自卑和积在心中的悔意,我看她就像看我自己。在我们之间,言辞是多余的,只会给感情的交流带来妨碍。我和丽雅见面时,我们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儿,但我常常想别人为什么觉察不到隐藏在丽雅满面春风背后的辛酸。她来北大荒的故事不是什么秘密,村里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1968年秋天,上海第一次送知青到北大荒。北疆的生活激发了丽雅和方的无穷想象,她们双双报了名。几天后,方接到了批准的通知,而丽雅没通过政审:她的父母是资本家,到边疆工作政治上不够可靠。

得知这个消息,丽雅搬出了父母家,还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声称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这还不行,后来她又写了大字报公开谴责她的家庭,到了这个分上还是没得到批准。方和其他人离开上海的那天,丽雅到火车站送他们。她溜上火车,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呆了四日三夜,车到虎林站时,她走了出来,呈上一份血书,发誓扎根北大荒。领导被感动了,终于让她留了下来。

4年过去了,丽雅前途渺茫。其他知青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想方设法把孩子弄回城,而丽雅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她离开上海前的举动令她父母大失颜面,现在她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回过头去求他们呢?再说,即使他们愿意帮忙,也苦于力不从心。

结果,丽雅在凉水泉呆了整整10年。她是1979年和最后一批知青一起返沪的。后来她老觉得腰酸背疼,不知道患上了癌症。再后来她动了几次手术,吃了很多苦头,终在1993年永远离开了人世。对她来说,去北大荒名副其实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另外一个朋友老宋面临不同的难题。她那年已经26岁,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知青,比方、丽雅和我都大4岁。村民背后开始叫她老姑娘。她在北京的父母对她的终身大事愁得要死,但老宋对我们说,她绝不在北大荒嫁人。老姑娘就老姑娘,她不在乎。

事实上,方、丽雅、老宋和我,我们四人在一起发过誓,只要人还在北大荒,就决不言婚嫁。我还清楚记得我们说这番话时的情景:那是8月末一个晴朗的下午,早些时候一阵暴雨洗刷了大地,整个天空一尘不染。我们四人手拉手走出村,路边野花成行,收割过的麦地绿茵茵的,一望无际。南风乍起,温暖而湿润,抚摸着我们的脸颊,吹乱了我们的短发,我们一路走到小南山。

在路上我们畅谈未来,扬言不结婚,4个人终身做最好的朋友。只要不结婚,我们就可以每两年享受24天的探亲假,其余的时间我们拼命攒钱,制定计划,盼望下一轮休假。一年又一年,到我们再也走不动了,我们就说好一齐去见上帝。

正说着,一道彩虹梦幻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个好兆头!飞越天际的七色桥,你要把我们引向何方?即使我们时运多艰,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们,有些欢乐还是可以享受得到的?想想:如果我们还能活40年,那么就有20次的探亲假,总共有480天哩。差不多一年半时间我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即使剩下的日子得累死累活,也不算太坏。不管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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