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幽幽地道。
是的,戚隐听见了。那沉雄的心跳,来自神像的内部,像黄钟大吕,天尽头的钟鼓。当它跳动时,仿佛天地都在共鸣。戚隐颤着手,抚上巨大的白鹿神像,他感受到了心跳,炽热地搏动,蕴蓄着神祇的力量。
“你从来就没有死,你只是在沉睡。”
戚隐道。
“可以这么说。”
白鹿说,“天殛之战我血肉化雨,心脏犹存。不知道是谁带走了我的心脏,送到了这里。我能复生的关键不是天地大运被更改,而是这颗心脏被唤醒。算了,不管了,反正有了它,你心头的血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只妖猫就能得救了。”
“我会像你一样,长出鹿角么?我会变成一个不人不鹿的东西么?”
戚隐轻声问。
“不知道,”白鹿耸耸肩,“说不准。届时小爷与你将骨肉相连,同生共死。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人神一体的情况。你一定不再是人了,可也不是妖,不是魔,更不是神祇。我也不知道你这样应该叫什么,大概是个怪物吧。”
“我会失去理智么?就像我爹那样。”
“不知道。”
白鹿说,“凡间生灵,皆以类聚,以族分。他们恐惧未知,更恐惧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我只知道从今往后你没有同族,也没有家乡,你将会是一只孤独的野兽。你走到哪里,敌人就在哪里。”
就像扶岚一样,戚隐想。
有什么关系呢?这世道容不下扶岚,他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义?从始至终,他就濒临跌落的边缘。他是耷头耷脑的野草,埋没在人群的末尾,没有人看见他,所有人从他头顶漠不关心地踩过。只有扶岚,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他是他的弟弟。
可扶岚死了,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你可以复仇,可以杀我的大巫祝。违逆天道,篡改神运,我的这位惊才绝艳的大神巫,道孤且亡啊。”
白鹿望着星辰,目光悠远,那淡色双眸里似乎蕴蓄了一段不可追忆的时光。他道:“也罢,我与他,本就是天地长河的一缕尘埃,早就该泯灭于时间之中。天下万物皆可久,唯我不该活。小子,我只有一个条件,等你完成你的心愿,送我去往我命定的归途,不可知的彼岸。”
少年人静静俯视他,语调平淡,“戚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戚隐的眼神一片死寂,他平静地说:“我知道。”
亿万星辰在头顶无声地闪烁,戚隐静静望着神像的胸脯,黑黝黝的眸中铺满霜花一般的萧索。白雾在青铜柱顶端汇聚,戴着白鹿面具的神侍掖着手,齐齐望向中殿大门的方向。戚隐知道,无方的人找进来了。
白鹿挥袖,洁白的大袖在风中飞扬,十二把十字护手刀排成一列,飞入中殿,绕着戚隐旋转。戚隐握住其中的一把,刺入神像的胸腔。青金石玉蜿蜒出细腻的裂痕,这种连钢铁都无法撼动的神玉,只能被神器刺穿。白鹿心脏显露光芒,像一团小小的银色火焰,没有温度地燃烧。
哥,如果我放弃我的所有成为你,你还能回来么?
戚隐无声地落泪。
刀刃反向,戚隐没有犹豫,刺向自己的胸膛。
剧痛像血色的潮水,淹没了他的意识。他仿佛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个漆黑的梦境,永远无法醒来。剖胸换心,他放弃了凡人的心脏,成为一只独行的怪物。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凡人,也不是妖魔,他将和扶岚一样,成为没有同族的怪胎。他过往的模样雪花儿一般簌簌袭来,然后离他远去,时光飞速流淌,最后定格在红莲真焰里扶岚那一抹淡淡的笑容。
唯有死亡,才能换取新的生命。
他重新睁开了眼,像一次久违的重生。血脉在扩张,血液在沸腾。他眼中的世界变了,无形的灵气在他的眸中展露了色彩,相生相融,周而复始,循环不绝。他看见风的痕迹,光的线条。所有他不曾见的东西,不曾听的东西,齐齐显露眼前耳边。
他朝星辰张开了残损的臂膀,嘶声长啸。白鹿的魂魄化为白色的潮,疯狂地涌进他的五官七窍。他的身躯和脸庞几乎变了形,狰狞又恐怖。骨骼从肩膀上的裂口生长,伸出一条苍白可怖的白骨,血肉在骨骼上发芽,以惊异的速度铺满骨臂。无形的力量从他的身体,或者说是白鹿心脏里迸发出来,穹顶摇晃,星辰摇摇欲坠,无数青铜巨柱挨个崩塌,白雾神侍一个个消散如烟。灰尘簌簌地落,可所有尘埃石渣都被阻挡在他身侧,虚虚浮动,仿佛在它们前方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这道墙坚硬如铁,阻挡所有,没有东西可以靠近那个怒吼的男人。
与此同时,天地变色,星辰摇晃。无方山下锦溪镇,夜市里的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纷纷问发生了什么。
九垓天坑,巫郁离压下琴弦,紫萤蝶绕着指尖扑扑飞舞。
万丈深的地底,人首蛇身的神祇睁开了眼,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千里之外,云梦古泽的遗迹,游弋的神女回过了苍白的脸儿,水波中轻不可闻的震颤传达到她们的手心。
“他回来了。”
诸神絮絮低语,“战死的神祇,月中白鹿,罪神姜央,他回来了。”
地震过后,戚灵枢领着无方弟子进入白鹿中殿。穹顶四分五裂,星辰倒悬,明明灭灭。青铜柱塌了大半,淹没在不可见的黑暗里。他们小心翼翼踩着仅存的数根巨柱往残破的神像走去,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滩刺目的鲜血,和一颗血淋淋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