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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杜甫还要惨,杜甫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他的屋顶被风卷走了一些茅草。我那座茅屋上的稻草全部都被刮掉了,整个房顶上连一根稻草都不剩了。生产队长也跟着跑来了,他跑进屋来一看,大叫一声“不好了”,不过他定睛细看后,说:“问题不大,梁还在,椽子也还在,刮掉了稻草没问题,队里有的是稻草,重新铺上一层就行了。”但是他又说这几天抽不出人手来,因为要乘着天晴赶紧收稻,等稻子割完运到打谷场后,再派人给我们修屋顶,让我们先凑合着坚持几天。我们当然同意啦,水稻就是我们辛辛苦苦种植的嘛,的确要乘着天晴抓紧收稻。当天晚上,我就在一根稻草也没有的茅屋里坚持了。我睡在床上仰头一看,满天星斗看得清清楚楚。古人说“夜观天文”,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夜观天文”虽然很浪漫,但是很寒冷,已经到了霜降前后,屋顶上又是一根草都没有,室内的气温是与室外完全一样的。我睡在床上,捂着棉被,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太冷了。我冻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眉毛上面结着霜花。就在那天夜里,当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从墙角的一片黑暗中有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传过来,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乎!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请问这是谁的诗句?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在自己的茅屋被风吹破,在秋雨连绵的夜里无法安睡之际,他还关怀着普天下的穷苦百姓。他说:什么时候能出现许多高大的房子,让天下的穷苦人安居在里面不再挨冻,那么即使只有我的草房被吹破,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冻死,我也心甘情愿!有的人抓住这首诗里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说“寒士”就是贫寒的读书人,说杜甫只关心读书人,而不是关心普通的老百姓。请问贫穷的读书人难道不是穷苦百姓的一部分吗?杜甫不过是用“寒士”来代表所有的穷苦百姓而已。而且杜甫还有一首诗,那首诗里就非常明确地说:“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什么时候有人把建议提到皇帝面前,让天下苍生都有自己的房屋可住!我常常想,现在有那么多的房地产公司,怎么没有一家公司取名叫“苍生环堵”呢?或者叫“广厦”也好嘛。总之,杜甫对平民百姓的关爱,对民生疾苦的揭露,他那颗博大深厚的仁爱之心,能够穿透时空,温暖着千万个后代读者的心。我觉得像这样的唐诗,这种浸透着仁爱精神的唐诗,永远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的精神食粮。

现代读者阅读唐诗,获得审美享受也许是最重要的益处。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能从唐诗中获得道德情操方面的陶冶或熏陶。就后一种益处来说,那些描写民生疾苦的唐诗名篇也许是最有价值的。比如刚才提到的杜诗,当我们在阅读中受到感动时,那种关爱别人的仁爱之心就悄然进入我们的心脾了。此外,唐代诗人在民生疾苦的方面还写过一些很简短的名篇,它们流传万口,家喻户晓,实际上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格言了。那又是哪些名篇呢?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中唐诗人李绅,他写了两首《悯农》诗,“悯农”就是怜悯农民的意思。我这里只说一下第二首,诗很简短:“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民在地里锄禾苗,盛夏之际,赤日炎炎,农民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流到禾苗根部的泥土里。谁知道我们盘中的米饭,每一粒都是用农民的千辛万苦才换来的啊!这首短诗,我们应该把它写成条幅,悬挂在大学的食堂里,更要悬挂在那些高档酒楼的豪华餐厅里,让每一个来吃饭的人都重温一遍,都要懂得爱惜粮食,要知道每一颗饭粒都是来之不易的。有时候我从报上看到报道,有些富豪一掷千金,一桌酒宴花费几万元钱。当然,如果他的收入是合法的,如果他本人情愿那样消费,那么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们是不能干预他的。但是假如他是我的朋友,我就一定要规劝他,劝他想想“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格言。节俭是美德,乐善好施更是美德。你要是嫌自己的钱太多的话,完全可以去救济弱势人群嘛,干吗要这般的挥金如土!当今社会上并不是没有贫困的人群,况且只要你想想李绅的这首诗,想想盘中的食品都是来之不易的,就根本不会再有心情去摆什么排场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八讲 民生疾苦(6)

另一首具有类似功能的唐诗,是晚唐诗人聂夷中的《伤田家》,也是同情农民的。这首诗在现代的遭遇很有意思,它本来有八句话,前面四句是:“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是说农民太贫穷了,捉襟见肘,只好寅吃卯粮。他们又要还债,又要交租,怎么办呢?就“二月卖新丝”,二月天呀,蚕刚刚孵化出来,就把今年的蚕丝先卖了。怎么卖法?就是抵押给人家,先借一点钱来,等我的蚕结了茧,缫了丝,再把丝交给人家。“五月粜新谷”,五月里水稻才插秧不久,哪来的新谷?只好先“卖青”,就是预先把秋天的谷子卖出去,到时候真的收割了再还给债主。“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表面上看这样做可以渡过眼前的难关,但实际上造成了更大的灾难,就像是把农民心头的肉给挖去了!近代以来,这四句诗常常被作为独立的一首诗,选进各种唐诗选本中,还曾经选进中小学的语文课本中。但事实上这首诗原有八句,刚才讲的只是它的前面四句。那么为什么现代人要把后面四句删掉呢?这样不是不完整了吗?让我们看看后面的四句是写的什么:“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原来后面四句说到皇帝身上去了。诗人说,我希望君王的心变成光明的蜡烛,这根蜡烛的光不要老照着穿着绫罗绸缎的富人的豪华宴会,而要照照穷苦人家逃荒抛下的破草房。为什么现代人常会把这四句诗删节掉?我想原因可能是这样的:诗人,也就是晚唐的聂夷中,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君主关注社会上的穷苦百姓,希望皇帝出面来解决百姓的生计问题。诗人没有号召人民起来斗争,起来推翻封建制度。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唐代的诗人,聂夷中能这样写诗,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这首诗的前四句固然好,对贫苦农民的窘境的描写可说是入木三分,诗人对农民的同情也是真挚、深厚的。但是后面四句诗也并非没有价值,在封建社会里,一个读书人的希望当然只能寄托在君主身上嘛。即使拿到今天的社会来,后面四句诗也依然有意义。当然我们今天希望的对象不是君主,而是社会上比较强势的人群,就是公务员、企业老板、新闻媒体的大腕等等富裕的人,有权力的人。你们的目光不要光盯着香车宝马,盯着豪华的宴席,你们应该多看看社会的弱势群体,多看看贫穷落后的农村,看看城市里那些贫困的角落。也就是说,今天的强势人群也应该让自己的心变成一根根光明的蜡烛,也应该“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总而言之,唐诗中描写民生疾苦的诗篇,有很多都非常优秀。尽管唐代诗人所揭露的那些具体的内容,像安史之乱,早已成为历史了,有些现象也许永远不会重现了,但是每个社会,每个时代,都会有它本身的问题或弊病,都需要诗人或其他有心人来予以揭露,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唐代诗人针对民生疾苦所提出的解决方法也许是迂腐不切实际的,但是他们通过这类主题所传达出来的仁爱精神,那种关注社会上的穷苦人群,同情社会上的不幸人群的精神,却是具有普世价值的。民生疾苦主题的唐诗,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最主要的价值就在于其中蕴涵的仁爱精神。我们的国家虽然不会爆发安史之乱,我们的人民也不再住在漏雨的茅屋里,但是我们的社会依然需要仁爱精神。只有这样,我们的社会才能成为一个充满爱心的和谐社会。现在大家都说要建设一个法治社会,这当然很重要,但是假如一个社会只有法律的尊严,那么即使大家都遵守法律,都不触犯法律,但那样的人际关系必然是冷冰冰的,大家互不侵犯,却缺乏温情和关爱。只有充满仁爱之心的社会才是温暖的,才是真正和谐的。所以我认为在我们建设和谐社会的过程中,读读民生疾苦主题的唐诗无疑是非常有益的。让我们经常听听杜甫、白居易的声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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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书稿整理完了,有些情况需要向读者朋友(他们中有不少人也是我的听众朋友)作个交代。

虽然我在南京大学的讲台上已经站立二十多个春秋了,但当我踏上“百家讲坛”的时候,心里仍然有点发虚,就像刚毕业留校试讲时一样。因为我在大学里讲课,无论是针对本科生还是研究生,我讲课的对象都是明确的。我备课时就知道我应该讲什么,也知道同学们想听什么。我讲的课程都有明确的大纲,有些还有规定的教材,我的学生都具有基本相同的知识背景。只要我认真地备了课,我走上讲台时心里总是很踏实的。但是“百家讲坛”就不同了,它的听众身份各异,它的内容也就众口难调。2002年南大庆祝百年校庆时,央视科教频道的编导到南大来录制我讲的《杜甫的文化意义》。那是在南大的教室里讲的,听众基本上都是中文系的师生,我讲的内容与风格都与平时的讲课差不多,讲完后还当场回答了同学们提出的问题。那次讲座的内容后来分为两讲在“百家讲坛”栏目中播出了,但毕竟不是在央视的演播厅里录制的,并没有为我真正走上“百家讲坛”提供经验。

2007年6月,央视科教频道的解如光、张长虹两位编导专程来到南大,约请我为“百家讲坛”讲唐诗。我当即再三推辞。我深知自己不适合上电视,南大的同学常说我“不苟言笑”,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怎能在电视屏幕上讲演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虽然很少观看“百家讲坛”,“百家讲坛”类图书也只读过一本王立群教授赠送的《王立群读〈史记〉之汉武帝》,但我知道几位当红的主讲人都是讲历史或小说的,要想在“百家讲坛”获得较好的效果,一定要多讲故事。唐诗中虽然包含着不少故事,但唐诗的价值和意义并不在于那些故事,既要让听众比较准确地领会唐诗的价值,又要像说故事那般生动有趣,我没有能力完成这个两难的任务。

我推辞未成,便向两位编导提议不讲唐诗,改讲苏东坡。因为当时我的《漫话东坡》书稿已近尾声(此书已由凤凰出版社在今年5月出版),我自觉对东坡的生平有较好的把握,有关东坡的趣闻逸事又特别多,容易讲得生动一些。可是解、张二位坚持让我讲唐诗,并允许我以自己认可的方式来讲,不一定要多讲故事。于是我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为“百家讲坛”讲唐诗的任务。我做了一些准备,7月中旬到央视试讲了一次,经栏目组审查同意,于10月开始正式录制。在录制过程中,央视的编导们对我相当宽容。他们不但允许我把讲解的重点放在诗歌内容而不是诗人生平上,而且破例允许我不事先提交讲稿给他们审查。我习惯于脱稿讲课,我觉得事先写好讲稿,即使讲解时不看稿子,听起来也会有照本宣科的味道。细心的听众朋友也许已经发现,我在录制节目时只携带一页讲义,上面写着该讲的内容要点。14讲节目的录制到2007年12月全部完成,然后以《诗歌唐朝》的总题目在“百家讲坛”栏目陆续播出。

节目播出以后,我接到了大量听众朋友的来信和电话。他们既热情地对我作了肯定,鼓励我今后多做此类面向校园以外的大众的普及性讲座,也热心地指出我讲解中的缺点和错误,希望我今后有所改进。许多听众朋友还建议我把讲座的内容编书出版,好让他们更从容、更仔细地理解、体会。因为唐诗毕竟不同于故事,关于唐诗的讲解也不同于讲故事,如果仅凭听讲而不阅读文本,就无法涵泳体味,也就难以得到深刻、透彻的理解。我很赞同这些意见,随即动手编写本书。

由于我事先没有准备讲稿,所以整理书稿时完全是依据“百家讲坛”栏目组提供的现场录音和字幕底稿进行的。有几位在演播厅听讲的热心听众还主动提供了他们在现场“偷录”的录音。我尽量保持讲稿的口语化语言风格,因为这毕竟不是一本“写”出来的书。但我也对录音稿稍作修订,因为在我嘴里频繁出现的“那么”、“这个”等口头禅,以及少量颠倒、重复的语句,毕竟不宜出现在书本中。不言而喻的是,凡是录音稿中的错误和疏漏,不论是听众朋友指出的还是我自己发现的,都已尽量予以订补。

唐诗是一座气象万千的深山,我只是一个站在山口向游客指点进山路径的导游。唐诗是一个烟波浩渺的海洋,我所讲的内容只是其中的沧海一滴。听众朋友想要深入了解唐诗,当然不能对本书寄予太大的希望。有些内容虽是题中应有之义(例如介绍重要的唐诗选本,本是我计划中的第一讲),但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讲到,现在也就不宜补进书稿,因为这毕竟是一本“百家讲坛”类图书,补写讲解中没有的内容似有欺骗读者之嫌。唯一补充的内容是:我在讲解中提到了许多唐诗作品,录制节目时限于时间,或是没有全文介绍,或是没有仔细解析,现在把那些原作附在正文之后,以免读者朋友自行查找的麻烦。也有同一首诗在前后几讲中都提到的,在“附录”中只收录一次。

我十分感谢央视“百家讲坛”栏目组,要不是解如光、张长虹两位编导专程来南京热情敦请,我根本不可能走进央视的演播厅。要不是他们以及栏目组全体人员的热情协助,节目的录制和本书的编写不会如此顺利。我也十分感谢“百家讲坛”制片人万卫先生,他对节目的制作进行了最终的修改、审定,还对本书的编辑出版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凤凰出版社的姜小青总编、倪培翔副总编以及本书责编卞岐、李相东、郭馨馨、姜嵩诸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他们为本书的编辑出版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我感谢他们,希望今后有更多更好的合作。我的博士生郭春林、朱光立、赵超、宋红霞、沈章明、胡小燕参加了部分讲稿的整理工作,在此一并致谢。

我最应感谢的是广大的听众朋友,他们的热情鼓励使我有勇气把如此浅薄的讲解编书出版,他们的热心指教使我减少了书中的谬误。由于接到的听众来信太多,我没能一一答复那些热情洋溢的来信,深感愧疚,谨借此机会向他们表示深切的感谢。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我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但我的活动从未越出大学校园的范围,我的朋友几乎全在学界。是“百家讲坛”使我有机会结交了许多校园之外的朋友,但愿这些听众朋友也成为我的读者朋友,更希望他们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对本书的谬误、疏漏予以指正。

莫砺锋

2008年7月4日于南京大学南秀村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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