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心地欢迎阁下光临香港!”卜力亲切地微笑着,对李鸿章说。而他心里想着的却是自己去年说过的那句话:“两广总督要见我,应当亲自来。”现在,两广总督终于登门来拜望他了,只不过换了一个人。他已经成功地拔去了谭钟麟那颗讨厌的钉子,新任两广总督比谭钟麟官阶更高,是足以和索尔兹伯里首相平起平坐的“宰相”级人物,而现任职务却是和他一样的“总督”,何况又曾是将新租借地奉送英国的经办人,这使香港总督感到胜利的快意。“窦纳乐公使已经给我打来电报,把他和阁下在北京会谈的情形详细告诉了我,”卜力继续说,“现在,我荣幸地请阁下过目一份重要文件……”
骆克在翻译这句话的同时,便取出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了李鸿章。
李鸿章猜不出这是一份什么文件。一边接在手里,一边从身上的“活计”中取出眼镜盒,戴上老花镜,披览这份已译成汉文的文件,方知是1899年12月27日英国内阁于温莎宫颁布的枢密院令,也许这是英国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一道法令,抢在阳历年的年根儿底下抛了出来,生怕拖到“下个世纪”。
李鸿章细细看去,开头部分引述的是上一道枢密院令的主要内容,然后笔锋一转,“但书”道:
……鉴于已发现中国官员在九龙城内行使管辖权妨碍保卫香港之武备,上述枢密院令第四条应予废除,九龙城内之中国官员应停止在城内行使管辖权,该九龙城在上述《专条》之租期内应该实际上成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故此,女王陛下乐于接受其枢密院之谏议,兹命令如下:一,1898年10月20日女王陛下枢密院令第四条作废,据此作出的任何合法之举,均不得加以损害。
二,兹宣布,在《专条》所提的租期内,九龙城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之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与原来即为该殖民地之一部分无异。
三,上述1898年10月20日枢密院今之条款同样适用于九龙城,一如该枢密院令曾宣布该城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之重要组成部分一般。
……
李鸿章看毕,心里全然明白:英国内阁匆匆忙忙颁布这道枢密院令,就是要否认《专条》规定的中国对九龙城的管辖权,使英军的强占“合法”化,为此不惜毁约,不惜朝令夕改,自打嘴巴,将代表女王宣布的成命“作废”。窦纳乐所说的“这只是一个法律程序问题”,卜力总督“会给你一个漂亮的答复”,果然都应验了,李鸿章还没有到达广州接掌两广总督的官印,倒先接到了英国女王的“圣旨”!
“总督阁下,这份文件将是我们友好相处的基础,嗯?”卜力期待地望着他,希望得到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鸿章捧着这份棘手的“见面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由香港拓界而引起的激烈冲突刚刚结束,九龙城被英军强占已是既成事实,大清国根本无力去收复那小小的一片弹丸之地,即使他当面向卜力表示激烈地反对这蛮不讲理的枢密院令,也已经无济于事,自己今天作为贵宾受到隆重接待,更不必自讨没趣。但是,要让他称颂这道枢密院令如何英明伟大,英国女王如何皇恩浩荡,那种有辱国体的话又怎能违心地说出口?九龙城虽小,毕竟也关乎主权呢!
“贵国朝廷此令……”李鸿章想了想说,“我到广州接印之后,将代为转呈皇太后和皇上。”
卜力微微一笑,心说,这个表态真是圆滑之极,仅仅愿作一名“信使”,把文件上缴紫禁城完事,自己的看法却不漏一字。不过,李鸿章再圆滑,也已经露出破绽,不表示反对就等于默认,这位新任总督比谭钟麟温和得多了,卜力的第一个试探已经得到了答案。
“好的,”卜力放心了,接着又继续下一步试探,“根据中国政府向各国使馆通报的情况,你们的皇帝现在似乎病得很重,已经根本不能办理政务,而国际观察家普遍认为,这不过是皇太后迫使皇帝退位的一个手段,请问总督阁下对此有何见解?”
“哦,阁下,”李鸿章吃了一惊,没有料到卜力初次见面便触及中国的最高机密,这位洋总督未免有些大冒失了!唉,当今的大清国早已失去“天朝上国”的威风,随便哪个黄毛蓝眼的洋人都敢于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毫无顾忌,简直已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而卜力对于大清政局的动荡不安所表示的关心,虽然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但显然也已经流露出对皇太后的不敬和对皇上的同情。在戊戌政变发生一年多之后,被软禁的皇上仍然对外界具有很大的影响,“慈恩训政”的皇太后则被看作篡国夺权的罪魁,这正是目前紫禁城里酝酿着的“废立”之谋所面临的巨大阻力。对此,李鸿章应该表明怎样的一个态度呢?“臣不议君,敝人无可奉告。”他只谨慎地这样答道。
卜力的试探再次获得成功。以李鸿章本人的处境而论,他是根深蒂固的“后党”,在去年的百日维新之中被皇帝赶下了台,皇太后发动政变之后又得以复出,按照正常的逻辑推论,他本应该激烈地抨击失势的皇帝,坚决支持执政的皇太后。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对于紫禁城里的权力之争,竟然保持沉默!这至少可以说明,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全副赌注都押在“后党”一边,在未来的夺权斗争之中,皇太后能否顺利地完成“废立”阴谋,牢固而长久地掌握政权,皇帝会不会借助于某种契机——比如外国的干涉和康、梁在海外发起的“保皇运动”以及国内的义和团闹事——而重操皇权,李鸿章尚未作出明确的判断,因而为自己留有相当的余地。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永远把自己的私利摆在政治之上,政治只不过是他攫取更大的私利、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工具而已……
“阁下对目前在华北各省涌现的所谓‘义和团’持何等看法?”卜力突然问道,跳跃的思维把话题扯得很远,似乎与刚才的谈论毫无关系。
“拳匪聚众作乱,无端仇杀外邦人士,与朝廷的外交政策相悖,当然应坚决剿灭!”李鸿章毫不迟疑地答道,“朝廷已派袁世凯率兵剿匪,相信不出数月,即可平定,阁下不必忧虑!”
“可是我并不这样乐观,”卜力摇了摇头,说,“义和团人数众多,而且发展迅速,现在几乎已经遍布华北各地,中国政府的军队未必有能力把他们彻底消灭。而且,由于义和团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他们的暴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中国政府的默认和纵容,这和新租借地的骚乱颇有相似之处……”
李鸿章听得出来,卜力在这里插了一笔,不点名地发泄对谭钟麟的愤恨,并且也捎带着指责总理衙门。李鸿章心中不悦,但又怕引起麻烦,便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睑,任他说去。
好在卜力也只是顺便提及,用意并不在此,又接下去说:“中国政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