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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2页)

“易君恕……”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请问台甫?”

“晚生单名一个‘仁’字,字‘君恕’,以字行。”

“嗯,仁者,求仁得仁;恕者,犯而不校。好名字,谁给你起的?”

“家父所赐。”

“令尊是……”

“家父易元杰,曾在中堂大人麾下为国效力,是北洋水师丁军门帐前的一名文案。甲午年中日之战……”

“噢,我想起来了!”李鸿章心里一阵悸动,怆然说。

其实,他并不是想起了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那个人,一名小小的文案,即使见过面,也未必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想起的是那一场险恶的海战!

就在四年前,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那一年的十月初十恰逢圣母慈禧皇太后的六十寿辰,不料春夏之交便有一股狼烟自东方升起,给将要到来的“万寿之期”蒙上了不祥的阴云。四月里,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声势甚盛,朝鲜国王镇压无术,向大清国求援。五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命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派海军“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汉城护商,并调直隶总提督叶志超率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选淮练旅一千五百名,分坐招商轮先后进发,同时根据中日《天津条约》,通知日本政府。岂料日本却乘机以保护使馆和侨民为名,派兵入朝,冲进王宫,幽禁国王,强令朝鲜与中国断绝关系,成为日本殖民地。六月,日本违背国际公约,在牙山口外的半岛海面不宣而战,将中国雇佣运载军队的英国商轮“高升”号击沉,落水溺死千余人众。局势的突变震动了大清朝廷。七月,光绪皇帝被迫向日宣战。八月,日军进攻平壤,记名提督左宝贵血战玄武门,壮烈牺牲,叶志超弃城而逃。八月十八日,丁汝昌所率北洋水师十八艘主力舰在运送淮军回航时在黄海大东沟洋面遭遇日军阻击,双方展开激烈的炮战,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负伤,大清战舰多艘重创,“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在舰伤弹尽之际,下令开足马力,决心撞沉日本主力舰“吉野”,欲与敌舰同归于尽,却不幸被鱼雷射中,全舰官兵二百五十人全部壮烈殉国!就在那一天,光绪皇帝怒责李鸿章“未能迅赴战机,以致日久无功,殊负委任。著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为阻止日本海军深入内犯,又命李鸿章加强旅顺、威海卫防务。李鸿章以保船制敌之计,不敢轻于一掷。十月,日军长驱直入,在慈禧皇太后的“万寿之期”攻陷大连,随后又占领旅顺,进攻威海。光绪皇帝闻讯大怒,谕令将李鸿章“革职留任,摘去顶戴”,十二月又命他“相机迎击,以免坐困”。李鸿章明知败局已定,又连遭惩处,战志全无,只想尽量保存实力,下令北洋舰队“不许出战,不得轻离威海一步”。翌年乙未正月,日军从后路抄袭,登陆成山角,占领威海卫南北两岸炮台,封锁港口,向刘公岛和北洋余舰发动最后的总攻。丁汝昌誓不降敌,服毒自尽,残部在美国洋员浩威的煽动下向日军投降,北洋水师这支曾经雄居亚洲首位和全球第六位的庞大舰队,终于全军覆没……

甲午之战是李鸿章仕途中最大的败笔。他自咸丰十一年招募淮练劲旅,自光绪六年创办海军,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多年之功毁于一旦,御赐三眼花翎和黄马褂的殊荣尽行褫夺,革留摘顶。若不是皇太后为他撑腰,称“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著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议和约”,他李鸿章早已身败名裂,没有今日的地位了……

往事不堪回首,“甲午”二字是李鸿章心头的一块伤疤,突然被易君恕触动,当年丧师之痛又陡然泛起。虽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北洋水师文案易无杰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毕竟曾经是自己的部下,而今看见了北洋水师的后代,心中不禁沧桑之叹,无限凄凉酸楚!

“足下原来故人之后!,‘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易公子,当年了军门杀身成仁,令尊他……“

“家父也随了军门而去,”易君恕说,“一头撞在大清国龙旗的旗杆上,以身殉国了!”

“噢,令尊死得壮烈,死得壮烈!”李鸿章感叹道,稀松浮肿的两眼不觉泪光闪闪,对于旧部后人顿生怜悯之心,觉得应该多少有点表示,便说,“令尊逝后,老夫一向疏于问候,很为不安。府上若有什么难处,但说不妨,老夫当尽故人之责!”

“多谢大人垂怜,”易君恕躬身说,“合下虽然清贫,但读书人所需甚少,晚生与老母、拙荆尚可蝴口,不敢劳大人分忧。”

李鸿章对这位年轻人的自爱深表嘉许,但又觉得如此自甘清贫,不思进取,也未免可惜:“你……何不在功名上下些功夫,以继令尊遗志,报效国家?”

“回禀中堂大人,”易君恕说,“家父在世时,也是教导君恕努力进取。甲午年顺天府乡试,君恕侥幸中举,但随后便传来家父殉国的噩耗,君恕居丧三年,乙未科会试当然也就错过了。”

“嗯,”李鸿章点了点头。得知易君恕是位举人,他更加另眼相看,“如今三年丧期已满,今年又是戊戌正科,你……”

“唉!”易君恕叹了口气,说,“晚生近来心绪不宁,未赴春闱。”

“这又是为什么?”李鸿章很觉困惑。

“大人……”易君恕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李鸿章心想:这位年轻的举人,必有什么转圜不开的难处,才来求助于我,却又碍于面皮,羞于启齿。他既是旧部后人,我何不借此帮他一把?如若有所造就,必不会忘本,倒是个可靠的嫡系……正待开口询问,抬眼看看身旁,唉,自己也老糊涂了,在大街上向人家问话,又无法屏退左右,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好吧,老夫暂且不走了,”李鸿章两手扶着轿杆,干脆下了轿,又对易君恕解释说,“老夫进京不久,家居草率,就请在衙门里一叙吧!”

这当然是个托词。李鸿章是三朝元老,在北京根基很深,在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时虽久居天津,甲午战后奉旨进京入阁,也已近两年,以他的权势地位,哪里还会“家居草率”?况日他现在并不住在自己的府邸,而是按外官进京的惯例,寓居贤良寺,离总理衙门仅一箭之遥。但面前这位易君恕毕竟刚刚一面之交,他还不打算延揽到寓所去,且在这里谈谈再说。

易君恕自然客随主便:“但凭大人吩咐!”

那些戈什哈、苏拉、轿夫,见已经上了轿的李中堂又决定不走了,还得伺候着,满心的不高兴,但谁又敢说什么?

易君恕从容地随着李鸿章迈进衙门,刚才对他趾高气扬的戈什哈,现在却低眉垂手而立。易君恕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自己没有高鼻蓝眼,不是也进了这座衙门吗?

李鸿章当然不可能在刚才与英使谈判的大堂接待易君恕,即使进二堂、花厅也过于隆重。他带着易君恕来到签押房,这是总理大臣平时办理公务、接待下属的地方。

李鸿章说声:“请!”两人分宾主坐下。苏拉迈着急促无声的碎步走进来,奉上两盏盖碗茶,李鸿章一挥手,便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签押房里只剩下李鸿章和易君恕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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