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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光绪皇帝有一副英俊的相貌。他身高六尺许,头形极佳,肤色白皙润泽,两道长长的剑眉,一双秀美的眼睛,深褐色的瞳仁明亮而深邃,鼻梁高而挺,口阔而唇薄,脑后浓黑的发辫光洁可鉴,好像刚刚沐浴过似的。他的形象富有近乎女性的美感,而在那不甚魁梧的身躯之中,清癯又略带悒郁的眉宇之间,又透露出男性的威严和英爽之气。纵观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大清朝历代帝王,像他这样与万乘之尊的身份十分相称的相貌是少见的。他光洁的面颊没有留胡须,按照中国传统的习俗,男子在四十岁以前是不蓄须的,他只有二十八岁,虽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他并没有穿戴龙袍和皇冠,那是只有在国家大典中才妆扮起来的帝王形象,平时的光绪朴素简洁,头戴白罗胎凉帽,身穿明黄纱袍,如此而已,此外没有簪珠佩玉的豪华装饰。他的老师翁同龢记得,皇帝六岁那年刚到上书房读书时,就已经表现出朴素高洁的志趣,曾指着书上的“财”字说:“我不爱这个字。”又指着“俭”字说:“我喜欢‘俭’字,它是天下之福啊!”也许,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从此把他的命运和苦难的国家、不幸的民族连在一起了。

在今天的早朝上,他收到了两份重要的奏摺。

第一份是御史杨深秀上摺,请上告天祖,大誓群臣,以定国是而一人心。这个摺子是由康有为起草的,激昂慷慨,恳切急迫,犹如变法誓词。皇帝已经决心付诸实施,由他的老师翁同龢起草《明定国是诏》,尽快向全国颁布。

第二份则是与厉行变法的高亢乐章极不调和的噪音,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上摺,向皇帝报告了和英国公使窦纳乐谈判的结果,并呈上了条约稿本,请求审批。

现在,这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就捧在皇帝的手里。皓首银须的帝师翁同龢侍立在御座旁,凝望着他心爱的学生,崇敬的君王。光绪皇帝剑眉微蹙,全神贯注,逐字逐句地审阅那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

溯查多年以来,素悉香港一处非拓展界址不足以资保卫。今中、英两国政府议定大略,按照粘附地图,展拓英界,作为新租之地。其所定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画定,以九十九年为限期。又议定:所有现在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其余新租之地,专归英国管辖。至九龙向通新安陆路,中国官民照常行走。又议定:仍留附近九龙城原码头一区,以便中国兵、商各船、渡艇任便往来停泊,且便城内官民任便行走。将来中国建造铁路至九龙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又议定:在所展界内,不可将居民迫令迁移,产业入官,若因修建衙署、筑造炮台等官工需用地段,皆应从公给价。自开办后,遇有两国交犯之事,仍照中英原约香港章程办理。查按照粘附地图所租与英国之地,内有大鹏湾、深圳湾水面,惟议定:该两湾中国兵船,无论在局内或局外,仍可享用。

此约应于画押后,自中国五月十三日,即西历七月初一号开办施行。其批准文据应在英国京城速行互换。为此,两国大臣将此专条画押盖印,以昭信守。此专条在中国京城缮立汉文四份、英文四份,共八份。

光绪皇帝把《专条》看了两遍,默然无语。又展开附后的地图,仔细察看。西暖阁寂静得可以听到皇帝的呼吸声,窗外隐隐传来四声杜鹃顿挫抑扬的鸣叫,那是知时的鸟儿在天空盘旋,提醒皇天后土的子民们“割麦插禾”……

养心殿外的庑廊下,李鸿章袍褂齐整、顶戴花翎,垂手肃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皇上召见。

李鸿章深知皇上年少气盛,心高志大。甲午之战和乙未议和,皇上被翁同龢、李鸿藻、文廷式、志锐之流所鼓动,一意主战。李鸿章前临强敌,后遭严责,吃尽了内外夹攻的苦头。今年春天和俄、德商谈旅大、胶州的租借,皇上又派翁同龢从中作梗,使李鸿章处处掣肘,左右为难。现在李鸿章呈上的这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必然又是大败皇上兴头的,谁知道万岁爷看过之后说些什么呢?然而无论如何,这一关却是必须过的。如果说,一个月之前那个无名之辈易君恕的贸然造访除了惹得李鸿章不快之外还多少有点儿价值,那就是他告辞之前的提醒:“大人即使不为国家着想,也要爱惜自己的名声!”鸟爱羽毛虎爱皮,李鸿章难道不知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经手和洋人签过数不胜数的条约,遭到国人无穷无尽的诟骂,这使他感到委屈:我李鸿章又不是洋人的买办,我是在为大清国办事!在如此艰难时日,我李鸿章苦心孤诣和洋人周旋,一次次使国家度过危难,倒落下了“卖国”的骂名,这太不公平了!李鸿章要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把本来不应当由自己承担的罪责推出去!那么,推给谁呢?推给皇上,一国之主的皇上,冤有头,债有主,大清国的一国之主是光绪皇帝,洋人要钱也罢,要地也罢,都向皇上去要吧!不管窦纳乐催得有多紧,我也决不做先斩后奏的蠢事儿,皇上一天不批准,我一天不签约;而只要皇上点了头,发了话,哪怕大清国的地都割光、租完,谁也骂不着我李鸿章了七十六岁的总理衙门大臣正在思前想后,猛听得养心殿当值的太监一声高亢嘹亮的呼唤:“传李鸿章进见!”

李鸿章一个激灵,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连忙迈着老态龙钟的蹒跚步伐,跨进养心殿,步入西暖阁。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年轻的皇帝,并且发现皇帝的身边侍立着帝师翁同龢,一颗心骤然缩紧了。李鸿章的政敌可谓多矣,当年甲午主战的人物之中,文廷式、志锐已被革职,李鸿藻已死,但他们的首领翁同龢还在,担任着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种种要职,再加上曾为帝师,和皇上的亲密关系犹如父子,近来又向皇上举荐康有为,力主变法,正是权势倾天,炙手可热。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在这里?有他在场,今天奏对的难度自然也就更大了。李鸿章心里七上八下,在御座前丈许处站住,“唰唰”撸下马蹄袖,颤巍巍地跪下,伏地叩拜:“臣李鸿章恭请圣安!”

光绪皇帝望着这位稀松衰颓的老臣,并没有“平身”、“赐座”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叫了一声:“李鸿章!”

“臣在。”李鸿章声音沙哑地应道,抬起头来。

“李鸿章,”光绪皇帝问,“你和英使交涉香港拓界,多久了?”

“启奏皇上,臣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奉命与英使窦纳乐谈判,自三月中旬起,至今已有两月。”李鸿章答。皇上的问话仅指着他一个人,而他却一定要把另外两位参与谈判的大臣也点出来,因为责任所系,他不想独自承担。

“两个月!这两个月来,正是国事最为繁忙之际,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惟恐思之不周,谋之不细,误了变法救国大计。而你们,这两个月都做了什么?”光绪皇帝指着案上的《专条》和地图,本来平缓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李鸿章,你作为首席谈判大臣,竟然拿出这等屈辱的条约,还有脸呈给朕看!”

“皇上圣明!皇上宵衣吁食,勤政爱民,是为臣子的楷模!”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这些称颂圣德的套话对于任何一位皇帝都是适用的,他当然不得不说。但只不过以此作为引子,下面就要为自己开脱了,“臣虽愚钝,也不敢辜负皇恩,玩忽职守。这两个月来,臣等与窦纳乐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寸土必争……”

“哼!”光绪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好一个‘唇枪舌剑,寸土必争’,你争出了什么?”他指着摊开在膝上的那幅地图,手指在微微颤抖,“本来,英国在此所占土地,仅香港一个蕞尔小岛和九龙半岛南端岬角,而现在呢?”他的手指在将要“展拓”的土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新安县境内的土地,大部都划归了英国,超过原来十倍以上!这哪里是什么‘拓界’?分明是无端强占我国土!”

“是,皇上圣明,直指英夷要害,”李鸿章说,“英夷所谓‘香港的安全受到威胁,非拓界不得保卫’,纯属借口,以此满足其吞并我新安县境的虎狼之心。这幅地图,便是英夷事先炮制,然后强加于我。”说着,抬眼看了看侍立在光绪皇帝身旁的翁同龢,“翁中堂在总理衙门办理外交事务多起,想必也深知洋人的这种惯技……”

翁同龢猛然被触动。身为四朝元老、两代帝师,翁同龢曾与光绪皇帝在毓庆宫师生相伴达二十年之久,直至汉书房被慈禧皇太后撤销之后,皇上仍然常常召见他,促膝独对,推心置腹,无所不谈,这种特殊地位早就遭人妒嫉,翁同龢本人又何尝没有远祸全身之虑?但是,当今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皇上的信任和依恋又是一位以身许国的老臣所无可推辞的,“他只有将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拚将一把老骨头,辅佐皇上成就变法救国大业。面前的这位李鸿章,是和他较量多年的政敌。自甲午之后,李鸿章声望一落千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职位也被剥夺,靠了皇太后的关照,安排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顾全了他的面子,漫长的仕途已是强弩之末。谁知他在总署任上仍是走当年的”洋务“老路,极尽屈节丧权之能事,令翁同龢所不齿!本来,皇上今天召见李鸿章,翁同龢不必在场,因为皇”上在收到《专条》稿本和黏附地图之后,要他一起察看、分析,他才留了下来。且在一旁静观吧,他想,不打算插嘴。现在,李鸿章竟主动地点到了他,也许是要先发制人,堵住他的嘴巴?

“皇上,”翁同龢不得不说话了,向光绪皇帝躬身道:“李中堂听说属实。据臣所知,这地图确系英夷所绘,《专条》稿本也是由英夷起草。”

李鸿章听他这么说,心里暗想:翁常熟果然被我堵住了嘴,说的是实话。

“嗯?”光绪皇帝不悦地转脸望着翁同龢,“两国谈判,本应各自陈述己见,怎么能一切听命于对方?我总理衙门设你们诸位大臣还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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