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香港不常用的官话,轿夫听不大懂,但从他那关切的语气,已经理解了这位先生的好意。
“不要紧,先生,”前面的轿夫向他回过头来,汗水淋淋的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我们走惯了!”
轿夫说的是广东方言,易君恕更听不懂,但那副惟恐失去挣钱养家机会而讨好雇主的神情却不难看懂,不觉叹了口气。
轿夫转过脸去,轿子又继续颤颤悠悠地前行,轿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轿夫急促地喘着气,两人前后步调一致地低声喊着:“上,上……”
轿子在半山的一座花园别墅前停了下来。透花铁栅围成的庭院里,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尖顶的二层小楼,赭红色的砖墙,拱形的券门,二楼向前伸出半圆形窗户上挂着百叶窗帘,浓密的青藤从地面攀缘而上,占满了大半墙面,一直爬上屋顶,在红墙红瓦上覆盖了一层浓绿的绒毯。楼前绿草如茵,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雨路通向铸铁镂花院门。铁门有首,花岗石门墙上镶着一块铜牌,用英、汉两种文字镌刻着:
NO。29,PINE PATH,GARDEN ROAD
JOHNS GARDEN
花园道松林径二十九号
翰 园
这里就是林若翰的家,远离市尘的喧嚣,坐落在半山欧人居住区之中,而又与左邻右舍绝然分开,互不干扰,自成一统,幽雅而宁静,俨然“绿色英格兰”的乡村别墅。住宅的周围,绿荫环抱,山风拂过茂密的松林。山风拂过,发出飒飒的声响。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打开铁门,迎了出来,她梳一条粗大的长辫子,身穿白布大襟衫和肥大的黑色长裤,这是女佣人的固定服式。
“牧师回来了,牧师一路辛苦了!”她朝林若翰迎上来,脸上挂着欣喜而谦恭的笑容。
“阿惠,你好,我的孩子!”林若翰慈祥地招呼着他的仆人,为她引见,“这位是北京来的贵客易先生,你要用心服侍,就像对我和小姐一样!”
“是,牧师!”阿惠答应着,朝易君恕鞠了一躬,“易先生,你好!”
“哦,你好……”易君恕点了点头,心想,对女仆大概不需要行什么吻手礼了。
“易先生不必客气,”林若翰说,“以后有事,尽管吩咐阿宽和阿惠!”
“是,易先生尽管吩咐!”阿宽和阿惠恭敬地把主人的话再说一遍,“便忙着去收拾轿上的行李。
阿宽从身上掏出几个“叮当”作响的港币,打发那两顶“路轿”的轿夫。四名轿夫每人得了一毫,千恩万谢,作揖打躬,抬起空轿下山去了。阿宽和阿惠拿着行李,陪着牧师、小姐和客人进了院门,沿着那条鹅卵石甬路走向小楼,进了客厅。
客厅高大而宽敞。四根立柱上雕刻着细密的罗可可式花饰,顶棚上垂下枝蔓繁复的磨花玻璃吊灯,地板上铺满古典式地毯,摆列着维多利亚式雕花扶手沙发、高脚靠背椅和大理石镶面茶几。正面墙上甚至还装着在香港毫无实用价值的英国老式壁炉,显示着房子的主人虽然远离故土却仍然根深蒂固的乡情。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描绘的是圣母玛丽亚怀抱着圣子耶稣。对面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古典式画框,一幅画面展示着薄雾朦胧中的伦敦塔桥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绿草如茵牛羊遍地的英格兰乡间原野,还有香港人引以自豪的太平山下那舟揖如林的维多利亚港湾。这些油画中间,一幅黑白照片特别显眼,那是十多年前的留影,林若翰抱着年仅三四岁的女儿倚阑,父女俩甜甜地微笑着,注视着镜头,背后是英国的王宫白金汉宫,广场上无数鸽子在飞翔。靠墙的雕花硬木架上竖立着几尊斑斑驳驳的大理石雕刻,显然是不远万里从欧洲运来的古董。一架黑色的三角大钢琴摆在窗前,从那里向外望去,可以从太平山麓浓郁的丛林一直看到开阔的海港和对岸缥缈迷濛的远山。此刻,百叶窗帘低垂,夕阳的斜晖从窗叶的缝隙中洒进来,长青藤的枝叶映得临窗的墙壁一片嫩绿。
整个客厅浑然一体,古色古香的英格兰传统风格,惟一的例外是挂在墙壁上的“德律风”,这种新兴不久的现代通讯设备还没有传到中国大陆,在香港,除了政府机关和官员之外,也只有为数不多的私人用户。
“啊,我又回到自己家了,”林若翰动情地巡视着家里的一切,那副神情简直如鱼得水,“在这里,连呼吸都觉得特别舒畅!”他亲切地招呼着易君恕,“请坐,易先生!两千多公里的奔波,我们总算平安到达了终点,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易君恕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他茫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一切都举手可及,却觉得相隔十分遥远,一切都不属于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怎么能是他的家呢?心似孤鸿身是客,不过随遇而安罢了。
宾主在沙发上落座,面前的茶几上,插在玻璃花瓶中的一束红玫瑰正开得灿烂。
“Dad,你一定很累了,喝杯咖啡好吗?”倚阑问她的父亲。
“噢,好极了!”林若翰仰靠在沙发背上,心满意足地说,“来一杯浓浓的咖啡!”忽然又意识到还有客人在,便欠起身来,问易君恕,“易先生可以喝咖啡吗?”
“哦,谢谢!”易君恕说。其实,他此刻真正需要的是沏在盖碗里的茉莉花茶。可是现在不是在自己的家,一个万里漂泊者,还有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呢?
“阿惠,”林若翰向侍立在一旁的女仆吩咐道,“来三杯咖啡!”
“是,牧师!”阿惠答应一声,轻轻离去了。
管家阿宽已经把主人的行李送上楼去,此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阿宽,”林若翰问他,“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没有什么大事,牧师,”阿宽恭敬地回答说,“家里有小姐当家,一切都还顺利……”
话还没有说完,墙上的“德律风”响了起来,阿宽连忙快步走过去,摘下话筒,贴在耳边:“哈啰!是,这里是林牧师家。请问,你是哪一位?……噢,请等一等。”
他把话筒拿在手里,转过脸来:“小姐,你的‘德律风’……”
“是谁找我?”倚阑一边间,一边理理裙据,站起身来。
“是最近老给小姐送花的那位先生,”阿宽用手捂着话筒,朝倚阑说,“约你去参加一个party……
“噢,我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