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迟孟桓一把推开他,“我本来一直把面子给她,可她偏偏不识抬举!好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那就不必客气了!”他伸手指着倚阑,骂道,“呸!你充什么英格兰小姐?在华人里头你都是最低贱的,一个臭码头苦力的女儿!”
倚阑如雷殛顶,被惊呆了!
在她的身后,轿夫们诧异地面面相觑:怎么回事?这位尊贵的小姐,难道会是苦力的女儿?
“你……”倚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你……你胡说!”
“我胡说?”迟孟桓冷笑一声,两手叉在腰间,往前逼近了一步,双目炯炯地盯着倚阑,“十四年前的那场工潮,我可是亲眼见的。……”
啊?!易君恕猛地一震,“十四年前的工潮”这几个字如同在他的头顶炸响一声惊雷!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倚阑,怒视着迟孟桓,厉声说:“你……住口!”
迟孟桓冷不防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躯,不禁愕然,向后退了半步:“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翰翁的朋友!”易君恕昂然说。
“噢,”迟孟桓端详着他,说,“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她家里看见过你,不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嘛!你……你要做什么?”
“我请你自重!”易君恕威严地说,“一个男人,怎么能当众辱骂一位小姐?”
“小姐?她算什么‘小姐’?”迟孟桓嚷道,“她是个臭苦力的女儿!她爹是因为闹工潮被警察开枪打死的!林牧师收养了她这个没人要的孽种,给她改名换姓,充起英国人来了!……”
“住口!”易君恕喝道,攥紧了拳头,朝他举起来。
“你……”迟孟桓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你敢打人?”
“易先生!”阿宽慌忙上前拦住易君恕,“易先生,有话好说。可不能动武……”
“哼,谅他也不敢!”迟孟桓见有人阻拦,嘴又硬起来,报复的快意使他的脸涨得紫红,闪着油光,一张嘴滔滔不绝,指着情闹说,“不要以为当年的那件事神不知鬼不觉,‘鸡春咁密都会抱出仔’,我dad当时替政府出面调停工潮,处理善后问题,底细清清楚楚,只不过碍着林牧师的情面,不愿意张扬就是了。嘿,你现在倒‘水鬼升城隍’,在老子面前逞起威风来了!……”
倚阑极度惊恐地听着他那骇人的叙说,“啊!”她突然惨叫一声,身体一个摇晃,仰面跌倒……
“小姐,小姐!”阿宽慌忙猛扑过去,把倚阑揽在怀里,他们的轿夫也慌作一团……
“迟孟桓!”易君恕怒喝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抡起手臂,“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返孟桓的脸上!
“啊……”迟孟桓伸手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脸,气急败坏地喊着他的轿夫,“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啊?快给我上!”
他的轿夫们早已吓得发抖,瑟瑟缩缩不敢上前。“少爷,这里是洋人的地盘啊,少爷,我们可不敢……”
迟孟桓猛然回头,看见阿宽和轿夫乱哄哄地围着昏倒的倚阑,不禁慌了手脚:“啊?!”朝他的轿夫一挥手,“走!”
迟孟桓匆匆钻进轿子,轿夫们手忙脚乱地操起轿杠,把他抬起来,踉踉跄跄地奔下山去。
易君恕怒视着那顶轿子消失在夜幕之中,愤然垂下了紧握着的拳头。文质彬彬的一介书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武,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倚阑无力地瘫倒在阿宽的臂弯里,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阿宽的手臂哆哆嗦嗦,脸上泪水滴滴嗒嗒,喃喃地呼唤着她:“小姐,小姐……”
易君恕俯下身来,轻轻地叫着她:“倚阑小姐,你醒一醒……”
倚阑的睫毛闪动着,睁开了眼睛,失神地望着他们:“易先生,宽叔!这不是真的,他在胡说,决不是真的……”
阿宽泪眼望着她,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宽叔,你是翰园的老管家了,我们家里的事,你肯定都知道……”倚阑的双眼充满了信任和期待,“你给我作证,他说的全是假话,你说呀……”
“小姐……”阿宽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喉咙便被泪水哽咽了。
“宽叔,你怎么不回答我?”倚阑紧紧地盯着他,更加急迫,更加惶恐不安,“你说呀,这能是真的吗?”
“小姐!”阿宽颓然垂下头,伏在倚阑的肩膀上,“你叫我怎么给你说呀?……”
“啊……”倚阑一个惊悸,双眼中那期望的火花骤然爆裂了,熄灭了,“这么说,这……全是真的了?我……我是苦力的女儿?”她突然抬起两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双眼,“上帝啊……”
沉沉夜空,月亮隐进了云层,半山丛林一片苍黑,山风拂动松涛,飒飒如晚潮澎湃……
天这么晚了,倚阑和易君恕迟迟未归使林若翰心神不宁。他站在翰园的门前,眼看着血红的夕阳沉入零丁洋,又眼看着一轮明月浮出鲤鱼门,天色越来越暗,夜幕笼罩了港岛,松林径上仍然悄无声息。倚阑是和易先生一起出门的,又有阿宽陪着,会出什么事呢?他设想了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遭遇劫匪、失足落水、登山摔伤……样样都让他心惊肉跳!
“牧师,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阿惠焦躁不安地说,“我去找他们”
“走,”林若翰说,“我和你一起去!”
阿惠匆匆点上一盏马灯,搀着林若翰,步履踉跄地沿着松林径往山下跑去。老牧师走得太急,竟然打破了几十年的习惯,出门忘了戴上他那顶英国绅士“波乐帽”,苍苍白发在晚风中飘荡……
夜幕笼罩的半山,曲径通幽处闪烁着一点光亮,好似一颗飘忽不定的星星。随着那颗星星的游动,远远地传来时而交错、时而重叠的呼唤声,一个苍老而颤抖,一个年轻而尖厉,却又同样地急切,同样地慌乱:“倚阑……”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