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位大臣询问,那大臣是苏东坡的亲戚。他回奏说也曾听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时皇帝正要吃午饭,却无胃口吃,叹了口气说:“难得再有此等人才。”于是离桌而去。这消息也传到范镇耳朵里,他哭得很伤心,吩咐家人去送丧礼。随后一想,应当派人到黄州打听清楚才好。一打听才发现传闻失实,都起因于苏东坡数月闭门不出的缘故。苏东坡给范镇的回信里说:“平生所得毁誉,皆此类也。”
苏东坡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变化,这种变化遂表现在他的写作上。他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倘若哲学有何用处,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动物之中,据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过即使我们承认此一说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们能否称此种笑为神性的笑。倘若希腊奥林匹亚圣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错误,也有人具有的弱点,他们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与天使,则绝不会如此,因为他们太完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这种能力称之为沦落的人类唯一自救的美德,该不是溢美之词吧。
在苏东坡完全松弛下来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时,他所写的随笔杂记,就具有此种醇甜的诙谐美。他开始在他的随笔里写很多漫谈偶记,既无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却成了最为人喜爱的作品。他写了一篇文字,说自己的贫穷,又说到他门人的贫穷。他说:“马梦得与余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另有一篇随笔,是两个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尔。他日得志,当吃饱饭后便睡,睡了又吃饭。”另一则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
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幸福都是一种秘密。但是凭苏东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内在的本性,藉此以窥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难事了。苏东坡这位天纵大才,所给予这个世界者多,而所取自这个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把稍纵即逝的诗的感受,赋予不朽的艺术形式,而使之长留人间,在这方面,他丰裕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他现在所过的流浪汉式的生活,我们很难看做是一种惩处,或是官方的监禁。他享受这种生活时,他给天下写出了四篇他笔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词《赤壁怀古》,调寄《浪淘沙》,也以《大江东去》著称;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一篇《承天寺夜游》。单以能写出这些绝世妙文,仇家因羡生妒,把他关入监狱也不无道理。赤壁夜游是用赋体写的,也可以说是描写性的散文诗,有固定的节奏与较为宽泛的音韵。苏东坡完全是运用语调和气氛。这两篇赋之出名不无缘故,绝非别人的文章可比,因为只用寥寥数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觉道出,同时把人在这个红尘生活里可享受的大自然丰厚的赐与表明。在这两篇赋里,即便不押韵,即便只凭文字巧妙的运用,诗人已经确立了一种情调,不管以前已然读过十遍百遍,对读者还会产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刹那起,读者就失落在那种气氛中了。
苏东坡正和同乡道人杨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清风在江面上缓缓吹来,水面平静无波。东坡与朋友慢慢喝酒吟诗。不久,明月一轮出现于东山之上,徘徊于北斗星与天牛星之间。白雾笼罩江面,水光与雾气相接。二人坐在小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只觉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雾中行,任其漂流,随意所之。二人开始歌唱,手拍船舷为节拍。唱出了: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东坡的朋友善吹萧,开始吹起来,东坡哼着歌唱,萧声奇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细若游丝,最后消失于空气之中。另一个船上的寡妇竟闻之而泣,水中的鱼也为之感动。
苏东坡也为萧声所动,问朋友何以萧声如此之悲。朋友告诉他:“你还记得在赤壁发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场水战在此爆发,决定了三国蜀魏吴的命运。难道苏东坡不能想象曹操的战船,真是帆墙如林,自江陵顺流而下吗?曹操也是个诗人。难道东坡不记得曹操夜间作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吗?朋友又向东坡说:“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无拘束,驾一叶之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时之乐。我们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蝇,沧海中的一砂砾。人生在瞬息之间,即化为虚幻,还不如江流之无尽,时光之无穷。我真愿挟飞仙而邀游于太虚之中,飞到月宫而长生不返。我知道这些只是梦想,从无实现之望,所以不觉萧声吹来,便如此之悲了。”
苏东坡安慰朋友说:“你看水和月!水不断流去,可是水还依然在此;月亮或圆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发生的变化,没有经久不变的,何曾有刹那间的停留?可是你若从宇宙中不变化的方面看,万物和我们人都是长久不朽的。你又何必羡慕这江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属于我们的据为己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凭我们的生命和血肉之躯,耳听到而成声,目看到而成色——这些无限的宝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造物无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费,分文不取。”
听了这一番话,朋友也欣然欢笑。二人洗净杯盘,继续吃喝。后来,不待收拾桌子,便躺下睡去,不知东方已经露出了曙光。
三个月以后,苏东坡又写了一篇《后赤壁赋》。还是月明之夜,苏东坡和两个朋友自雪堂漫步走向临皋亭。路上经过黄泥板。地有白霜,树无青叶。人影在地,明月在天。几个朋友十分快乐,开始吟唱,一人一节。不久,一个人说:“月白风清,如何度此良夜,方为不虚?我们好友相聚,竟没有酒菜,岂非美中不足?”其中一人说:“今天傍晚,我捕到几条鱼,巨口细鳞,好像松江的鲈鱼,可是哪儿去弄酒呢?”苏东坡决定回去央求妻子给他们点儿酒,做酒总是妻子见长的事。他们真是喜出望外,因为妻子说家里有几坛子酒,收藏已久,就是为了随时喝好方便。几个朋友于是携着酒和鱼,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游去了。江水落了很多,好多巨大的岩石都在水面露出,而赤壁尤其显得在水面之上,岸然高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风光已大为不同,几乎不能辨认了。在夜色美妙的魅力下,苏东坡要朋友和他一同攀登到赤壁之上,但是朋友不肯,苏东坡一个人爬上去。他把衣裳塞起来,在灌丛荆棘之中,寻路上去,他一直爬到最高处,他知道那里住着两个苍鹰。他立在巨大的岩石上,向深夜大声吼啸,四周小谷有声相应答,他一时都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忽然不知何故,竟感悲从中来,觉得不能在那儿停留过久。他下去,又回到舟中,解开缆绳,任凭小舟顺流漂动。
时将半夜,四周一片寂静。两个仙鹤,孤零零的,自东方飞来,伸展着雪白的翅膀,仿佛仙人的白袍飘动。两只鹤长鸣几声,在船上掠过,一直往西飞去,苏东坡心里纳闷,不知主有何事发生。不久大家回家去。苏东坡上床就寝,得了一梦。梦里看见两个道士,身披羽衣,状若仙人。那个人认得苏东坡,问他赤壁之游是否很快乐。东坡请问姓名,二人不答。东坡说:“我明白了。今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俩从我头上飞过去了!”两个道士微微一笑。东坡便从梦中醒来。他开窗外望,一无所见,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苏东坡怎样确立一种气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个境界,一个道家的神仙境界,两只仙鹤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征。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处,便引起读者迷离倘眈之感。根据中国人的信念,现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间瞬息的存在,自己纵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辈子也会再度是神仙。
大约和写这两篇小赋同时,苏东坡又写了一篇短短的月下游记。一天夜里他不能入睡,起来在承天寺月下漫步,承天寺离临皋亭很近。所记只是刹那间一点儿飘忽之感而已。这篇游记现在已然成了散文名作,因其即兴偶感之美,颇为人所喜爱。
〖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一○八三)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拍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篇小品极短,但确是瞬息间快乐动人的描述,我们若认识苏东坡主张在写作上,内容决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说一个人作品的风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我们可以看出,若打算写出宁静欣悦,必须先有此宁静欣悦的心境。他究竟怎样陶冶出此种恬适的心境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瑜珈与炼丹
苏东坡曾经说:“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者。”解脱、或佛道,皆始于此心的自律。人在能获得心的宁静之前(心情宁静便是佛学上之所谓解脱),必须克服恐惧、恼怒、忧愁等感情。在黄州那一段日子,苏东坡开始钻研佛道,以后的作品也就染上了佛道思想的色彩。他潜心研求灵魂的奥秘。他问自己,人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宁静?有印度的瑜珈术,有道家的神秘修炼法,为人提供精确的心灵控制法,保证可以达到情绪的稳定,促进身体的健康,甚至,当然是在遥远的以后,甚至发现长生不死的丹药。对于精神的不朽呢?他对寻求常生之术十分着迷。人身的不朽与精神的不朽是应当截然划开的,因为不管对身体如何看法,身体只不过是个臭皮囊。精神若经过适当的修炼,早晚会抛下这个臭皮囊而高飞到精神界去。身体的不朽,退一步说,至少包括一个可修炼得到的目标,就是延缓衰老,增长寿命。
所谓长寿秘诀,包括很多因素与目的,以及瑜珈、佛道,及中国医学传统的要素。长寿的目的包括身心两方面。在身体方面,其目的在求容光焕发的健康、体格精力的强壮,以及祛除缠绵的瘤疾;精神方面,在于求取心灵和情绪的稳定以及灵魂元气的放发。再加上朴质的生活,某些中药的辅助,便可返老还童,享受长寿,这些,在道家看来,就与长生术在不知不觉中融合起来。简单说,这种方法在中国叫做“养生术”或是“炼丹”。所寻求的丹,是内外兼指。“内丹”,按照道教的办法,是练肚脐以下部位:“外丹”是中国炼丹家所寻求的一种长生不死之药,一旦得到手而服用之,便可骑鹤升天。外丹中最重要的成分是汞的合金。在这一点上,长寿术和炼金术却混而为一了,完全与欧洲的炼金术相似。当然,对一个哲学家而言,人若高寿而健康,又有黄金花费,到天堂去反到成为次要。因为还有什么要请求上帝的呢?
苏东坡的弟弟子由练瑜珈术倒走在他前面,根据子由自己的话,是在神宗熙宁二年(一○六九),他从一个道士学的,这个道士是给苏东坡的次子看病,方法是吹“神”入腹。子由到淮扬送兄长到黄州时,苏东坡发现弟弟外貌上元气焕发。子由在童年时夏天肠胃消化不好,秋天咳嗽,吃药不见效。现在他说练瑜珈气功和定力,病都好了。苏东坡到了黄州,除去研读佛经之外,他也在一家道士观里闭关七七四十九天,由元丰三年冬至开始。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可以看出,他大部分时间都练习打坐。他在天庆观深居不出则是练道家的绝食和气功,这种功夫反倒在道家中发展得更高深,其实是从印度佛教传入中国的。苏东坡同时给武昌太守写信,向他请教炼朱砂的方子。在他写的一首诗里,他说在临皋堂里已经辟室一间,设有炉火,以备炼丹之用。
他在给王巩的信里,道出他对修炼各方面的看法:
〖安道软朱砂膏,某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来陈相别,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腹脐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常论者,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公以道眼照破。此外又有事须少俭啬……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悦神度日,宾(广西宾州,王巩今居此)去桂不甚远,朱砂差易致。或为置数两,因寄及。稍难即罢,非急用也。穷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阴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葛洪)求峋楼令,竟化于廉州,不可不留意也。陈噪一月前直往宿州见子由,亦粗传要妙。云非久当来此。此人不唯有道术,其与人有情义。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某观之,唯静心闭目,以渐习之,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气流行体中,痒痛安能近人也?〗
印度瑜珈术功夫及其理论何以中国道家比中国佛家反易于吸收?其理亦至为简单。诚然,中国佛教中亦有禅宗一派,专下打坐功夫,为印度佛教与中国道教哲学之混合。不过,实由中国道教先有自然之基础,才能吸收瑜珈之要义。道家之特点在于重视自然的冥想沉思,重视由清心寡欲以求心神的宁静,尤其重视由修炼以求长生不老。在庄子《南华经》里,我们发现有几个词语,劝人凝神沉思,甚至于凝思内观,这显然是印度教的特性。即便我们退一步,承认这是后人窜改的,但此种窜改至晚已是在第三或第四世纪了。
在其他宗教里,再没有把宗教和身体锻炼结合得那么密切的。炼瑜珈术时,由于控制身心,就导人入于宗教的神秘体会。其领域由控制反射和不随意肌,进而叩精神能力较深的境界。其益处为身心两面。由于采取身体的某种姿势式与呼吸的控制,再继之以冥坐,瑜珈术的修炼者可以达到对宇宙巨大物体遗忘的心境,最后修炼者则达到物我两忘完全无思想的真空境界,其特点是恍惚出神的喜悦。修炼者承认此种喜悦的空虚状态只是暂时的,除非死亡才能继续;不过,这种恍惚的喜悦感确实是舒服,使练此功夫的人都愿尽量享受。现代练瑜珈术的印度人和中国人都承认他们获得的身体健康、心清宁静,与情绪的均衡,都非以前梦想之所及。中国的修炼者不知道那是瑜珈,称之为“打坐”,或“静坐”、“内省”、“冥思”,或是其他佛道两家的名称。自然其他身体扭曲过甚的姿势,如“孔雀姿”、“鱼姿”,中国学者以其过于费劲,拒而不学,而苏东坡也只是以练几个舒服姿势为满足,这未尝不可以说算是中国对瑜珈的贡献。
一般而论,我们在此并非对练习瑜珈术感到兴趣,只是对苏东坡在元丰六年(一○八三)详细说明的瑜珈术练习有些好奇而已。那时,他对佛经道藏已然大量吸收,而且时常和僧道朋友们讨论。以他弟弟为法,他开始练气功和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