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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第1页)

父亲吃惊地坐了起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后,禁不住异常惊叹和抒情地“啊”了一声。父亲后来说,那是所有诗人加起来才能发出的惊叹和抒情,写在纸上,就是:啊,藏獒。

饮血王党项罗刹继续撕咬着,直到把那人的脖子咬断。它这时一定想起了过去那些非人的折磨,而这些折磨一瞬问变成了一个恐惧的形象,那就是送鬼人达赤。尽管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像党项大雪山一样沉重而实在,但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做出了反叛的选择。因为爱与友善的力量已经慢慢地坚实起来,让它开始在选择中仇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毫无选择地仇恨一切。

父亲站起来,呆呆地立着,抬头看了看前面,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从远方跑来。它们是闻到某种异样的气息后赶来保护父亲的。但是它们来晚了,父亲已经不需要保护了。那个在它们看来一定会跟着旧主人送鬼人达赤加害父亲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经走向了它的名字的反面,它不是饮血王,不是,不是党项罗刹,不是。它就是一只正常的藏獒,懂得恨,也懂得爱,懂得战斗,也懂得感恩。

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连夜把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李尼玛叫到了父亲的学校。当他们看到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死的送鬼人达赤的尸体后,吃惊得就像看到了狗变成人的奇迹。除了丹增活佛,他好像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用他少有的灿烂的笑容望着父亲,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拒绝,或者说它顾不上拒绝,它警惕地望着面前以冈日森格为首的一大群领地狗,做出了扑咬的样子,又做出了咆哮的样子。但是它最终既没有扑咬,也没有咆哮,而是寻找主心骨似的靠在了父亲的腿上。父亲蹲下来,抱住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对冈日森格说:“你过来啊,过来舔舔它,它是你的新伙伴。”冈日森格观察着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两个月以后,因打死铁包金公獒而被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牢牢记恨的李尼玛,一脱下丹增活佛的绛紫色僧袍就会遭受领地狗袭扰的李尼玛,调离青果阿妈草原,回到西宁去了。离开的时候他要求梅朵拉姆跟他一起走,梅朵拉姆拒绝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爱情已是山穷水尽。梅朵拉姆是西结古草原的骄傲,她用自己的美丽和对藏獒的喜欢以及大胆泼辣的做派,让所有见到她的人和见到她的狗,都变成了她的崇拜者。她在草原人和藏獒们的欢呼声中担任了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不久,多猕总部的麦政委亲自兼任了上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在他的推动下,当年也就是1952年冬天,按照草原的规矩,上阿妈草原的几个部落头人带领着三十多名参加过民国二十七年那场藏獒之战的骑手,来到西结古草原,赔偿了命价。命价约定俗成的标准是:一个牧人二十个元宝(每个元宝合七十块银元),一只藏獒十五个元宝,因为死去的牧人和藏獒很多,凑不够那么多元宝,在西结古工作委员会主任梅朵拉姆的说服下,西结古草原的头人和牧民同意把命价折扣为一个牧人六个元宝、一只藏獒五个元宝。怨仇解除后不久,辽阔的青果阿妈草原上诞生了第一个非部落建制的政权,那就是今天的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县府设在上阿妈草原。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和大格列头人都在结古阿妈县政府里挂了个委员的职务。

建立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以后,梅朵拉姆就被任命为县妇女联合会的主任。在传说她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的那段日子里,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伤心得几天没来学校上课。梅朵拉姆是他心中的仙女——白度母和绿度母的人间造型。她用她美丽的姿影占据了他的心,挤掉了他满心室泛滥的仇恨的息壤。可是现在,他不能天天看到她了,不能天天听到她“小男孩”、“小男孩”的叫声了。他恋恋不舍地远远跟着她来到了县里,突然看到她正在回头望着自己,顿时就满脸通红,转身跑了回来。从此以后,巴俄秋珠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穿着那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去一趟县里,看望梅朵拉姆,有时仅仅是为了远远地望一眼她的背影。直到那双靴子被他穿烂,齐刷刷地露出了十个脚指头,他又没有新靴子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才中断了这种飞扬着生命激情的奔波。有一天,梅朵拉姆来到了西结古草原,送给他一双她买的新靴子,对他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我了,你还是去看我吧。”于是他又开始了草原与县里之间的奔波。当这双新靴子又一次被他跑烂的时候,他留在县里也就是说留在他曾经极端仇视的上阿妈草原再也没有回来。传说他跟梅朵拉姆结婚了,证婚人就是麦政委。麦政委已经不是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的政委了,是刚刚建立起来的青果阿妈州的州委书记。梅朵拉姆和巴俄秋珠的婚姻是一桩女大男小的婚姻,一大就大出了七八岁,但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梅朵拉姆是仙女下凡,仙女是没有年龄的,就像我们常说的:“观音菩萨,年年十八”。

父亲依然呆在西结古草原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帐房寄宿学校里,自得其乐地当着校长,也当着老师。当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他回了一趟西宁,在报社记者部主任老金的撮合下,和老金的女儿结了婚安了家,然后又回了一趟他和妻子共同的内地老家。一个月后,父亲告别西宁的妻子,带着许多天堂果——河南洛阳孟津县古横州的花生,回到了他的草原他的学校。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在狼道峡口迎接着他。多吉来吧用思念之极的哭号似的叫声迎接着他。多吉来吧是父亲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新起的名字,意思是“善金刚”。父亲把花生散给了所有的孩子和看护学校与孩子们的多吉来吧,又让冈日森格把所有的领地狗叫了来,也给它们喂了一些。它们的反响没有孩子们强烈,孩子们欢呼雀跃,都说香死了,而它们不咸不淡地咀嚼着,觉得没什么稀奇的,感谢地摇了几下尾巴,就走了。除了大黑獒那日,它似乎对花生格外感兴趣,吃完了分配给它的,又跟着父亲死缠活缠地还要吃。父亲就又喂了它一些。它高兴得用鼻子哼哼着,是感谢,更是满足。它已经当妈妈了,大概花生吃了可以催奶吧。它的两个孩子就跟在它身边,黑背、黄腿、狮头、方嘴、吊眼、眉间有两轮耀眼的金太阳,是两只真正还原了古老的喜马拉雅獒种的铁包金公獒,才几十天就有了跟它们的阿爸冈日森格一样的威仪和气概。父亲还带来了一些没有炒熟的花生,他开出一分地来,种了下去,但是没有冒芽,两个月后扒开土一看,还是原模原样的花生。他把它们捡起来,炒了炒,分给孩子们吃了。父亲后来说,幸亏种植花生没有成功,要不然他一定会在草原上开出一大片花生地来,那就要承担铲除草原植被、破坏生态平衡的历史罪责了。

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一直呆在父亲的学校里。1958年它被青果阿妈军分区的人看中,用铁笼子运到多猕镇,看守那里专门关押战犯的监狱。两个月后它咬断粗铁链子,咬伤看管的军人,跑回了父亲的学校。不久它就把领地狗中最优秀的母獒大黑獒果日带到了学校,带到了父亲面前。父亲惊喜地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怎么不知道?”又摸摸大黑獒果日的头说,“别忘了,你的一只耳朵还是它咬掉的。”大黑獒果日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乎。多吉来吧冲着父亲吼了一声,仿佛是说:别提啦,过去的已经过去啦。大黑獒果日很快就怀上了,第一胎生下了一公一母两只小狗,简直就是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翻版: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红如燃,就像两块正在燃烧的黑铁。它们是真正的铁包金藏獒,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参加过横扫欧洲的猛犬军团的党项藏獒,是身经百战,雄当万夫,形同天之战神,建立过让成吉思汗惊叹不已的“武功首”的巨獒之嫡传后代。

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一共生了三胎七只小狗,第四胎还没怀上,多吉来吧就离开了西结古草原。建立不久的西宁动物园来人在西结古草原寻觅动物,一眼就看中了多吉来吧,拿出两千元钱要把它买走。那个时候的两千元钱是很多很多的,足够把寄宿学校的几顶帐房变成两排土木结构的平房。父亲心动了,他那时候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扩大学校和建设学校。他流着眼泪,向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鞠着躬,说了许多个“对不起”,同意了这笔交易。同样流着眼泪的多吉来吧被铁笼子运走的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哭了,已经离开学校去生产队放牧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从学校毕业的许多孩子都来为它送行,都哭了。大黑獒果日追着运载丈夫的汽车,一直追过了狼道峡。

但是一年后多吉来吧又跑回来了,是从西宁跑回来的。从西宁到青果阿妈州的西结古草原,少说也有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它是怎么跑回来的?它吃了多少苦?它是不是还咬伤过阻止它逃跑的人?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多吉来吧回来后,父亲生怕西宁动物园的人追来讨要,就把它藏在了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隔三差五带着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看看它。石头房子是多吉来吧小时候接受过磨难的地方,它记忆犹新,表现得非常烦躁。它似乎担心着邪恶重新占据它的灵魂,恐惧着仇恨再次钳住它的命运。它在极度烦躁中勉强度过了一年,然后就流着感激和永别的眼泪,死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给它喂食的时候。父亲抱着它,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哽咽地喊着它的名字:“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大黑獒果日不哭不叫,在它的尸体旁边整整守了四个月,直到冬去春来,尸体完全腐烂,才在父亲的干预下,把尸体让给了整个冬天都在觊觎不休的秃鹫。

多吉来吧在石头房子里成长,又在石头房子里死去,也算是它的宿命吧。它死于心灵的创伤,也死于肉体的创伤。死后父亲才发现,它身上有枪打的痕迹,一颗子弹嵌在它的屁股上,一直没有取出来。

大黑獒那日死得比较早。1957年冬天,西结古草原遇到特大雪灾,寒冷和饥饿夺去了大部分牛羊的生命,许多牧民困在大雪里不知死活。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到处寻找活着的人。当它们在高山草场找到尼玛爷爷一家时,看到那里一只牲畜也没有——牲畜都死在远离帐房的草场上了。两只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好几天没有回来,说明它们要么仍然坚守在死掉的畜群身边,要么自己也已经死掉了。蜷缩在就要被积雪压塌的帐房里的尼玛爷爷、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班觉的老婆拉珍和他们的儿子诺布已经有三四天没吃没喝了。还有四只看家狗:瘸腿阿妈和瘸腿阿妈的好姐妹斯毛阿姨以及已经长成大藏獒的格桑和普姆,也都饿得走不动路了。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迅速离开了那里,去寻找救援的东西。正处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则留了下来。它在自己无吃无喝的情况下,用它的奶汁给尼玛爷爷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两个孩子提供了五天的救命饮食,直到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踩开雪道,给他们叼来了政府空投的救灾物资:军用的压缩饼干和大衣。那时候大黑獒那日也已经站不起来了,但它的奶汁还在朝人和狗的嘴里流着,尽管已经非常稀薄,而且是奶中掺血的。它似乎把它的血肉全部变成了奶汁,就从那皮包骨的孱弱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被人和狗的求生欲望吮吸而去了。雪灾结束后,大黑獒那日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它元气大伤,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半。又过了一年,它就死了。尼玛爷爷抱着死去的大黑獒那日哭晕了过去,全家都给它跪下了。西结古草原上,超度獒魂的经声像烟雾一样弥漫了一个冬天还在弥漫。大黑獒那日死了以后,獒王冈日森格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一只母獒发生过爱情关系,甚至也没有了一年两次的正常发情。它把发情彻底取消了。

獒王冈日森格死于“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古老的草原纠纷和部落争斗在1967年的青果阿妈草原上突然死灰复燃,迅速演变成了一种新的仇恨方式和仇恨的派别,结古阿妈县的两派群众组织“草原雄鹰战斗队”和“草原风暴捍卫队”在争夺地盘和政权的武斗中,都驱使了大量的藏獒参战。这是青果阿妈草原的无极魔鬼无法无天的恶毒驱使,谁也没有能力阻止,甚至也没有能力逍遥在驱使之外。到了老年依然神勇无比的冈日森格,在为“草原雄鹰战斗队”屡屡立下战功以后,被“草原风暴捍卫队”的人用十五杆叉子枪打死在西结古的碉房山下。父亲和早已不是孩子了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起天葬了它。灵魂和肉体升天的那一刻,父亲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都哭了。父亲说:“冈日森格,真想跟你一起去。这辈子不行,就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也是一只藏獒,我也是一只藏獒啊。”

需要记录在案的是,在冈日森格被打死的这天,也是当时的州委书记过去的麦政委开始在青果阿妈草原接受巡回批斗的日子。那一天他被押上了碉房山下的行刑台,第一次从批判者的嘴里听到了他的罪状:在青果阿妈草原大肆散布阶级斗争调和论,只要和平,不要斗争,是丑恶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人在草原的代理人;那一天他被“草原风暴捍卫队”的人打断了腿;那一天他流泪了,有人不准他哭,他说我现在不哭什么时候哭?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冈日森格。

当然对西结古草原来说,最大的损失还不是失去了冈日森格,而是冈日森格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獒王。冈日森格成了西结古草原的最后一代獒王。没有了獒王的领地狗群在1969年初遭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以上阿妈草原的人为主体的“草原风暴捍卫队”掌握了县革命委员会的大权之后,对曾经帮助过“草原雄鹰战斗队”的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许多领地狗就在这场清洗中被基于民兵当作了练习射击的靶子,包括那些威猛高大、智慧过人的纯种藏獒,包括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五胎后代中的一部分,那些黑背、黄腿、狮头、方嘴、吊眼、眉间有两轮耀眼的金太阳的还原了喜马拉雅古老獒种的铁包金公獒和母獒,就这样消失在了藏獒历史最后的黄昏里。

接着就是狗瘟蔓延。为了不把瘟病传染给别的狗和人,为了死后成为狼食,从而让狼也传染上瘟病死掉,避免出现狼吃羊的时候没有藏獒保护的局面,得病的藏獒包括领地狗、寺院狗、牧羊狗和看家狗,像它们的祖先那样离开西结古草原,走进了昂拉雪山,走进了密灵谷。躲藏在密灵洞里悄悄修行的丹增活佛又一次见识了密密麻麻的藏獒横尸遍野的场面。他和跟他来这里的忠心耿耿的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起,一连半个月都在冰天雪地中面对着大吃大喝的狼群,祭祀着藏獒之魂。

领地狗群的被清洗和这场瘟疫的发生,也就意味着领地狗群的消失。西结古草原上,奔腾跳跃的领地狗群——一个伟丽的生命景观,这么快就被血与泪的风烟吹进了仅靠挖掘才能显现一丝亮色的历史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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