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里,我俩多少次走过破落的街道,在小店里试衣服,一起对着镜子发愁,挨个捏沿路小胖子们的脸,他们冲我们一笑,我们都快哭了。现在她终于要幸福了。
“天哪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死人,别喊啊,他们要听见了。”
我挂了电话,给老范发了个短信。她马上把电话打过来,尖叫:“我明天就要回来。”
挂了电话,车往前开,陈威坐在副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我笑了:“哟,柴记者,这些年还没见你哭过呢。”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说。
老郝结婚的大日子前夜,我俩还在成都采访孙伟铭醉驾案。
做完要赶当周播。
她问我:“结婚证能不能他一个人去领?”
“滚。”我说,“你明天一早回去,后面的我盯着。”
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机房,一直病着。我给她按按肩膀,又扯过她左手,端详她手指,玫瑰金。我啧啧啧,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编辑机上一边转着旋钮,反反复复找一个同期声准确的点,已经三天没怎么睡了,新郎来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们工作了一大会儿,我说:“老郝。”
“嗯。”
“老郝。”
“说。”
“将来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给你。”
她头都不回:“当然。”
三个月后,我接到通知,离开“新闻调查”。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电梯关了,我得爬上十八楼。楼梯间灯忽明忽暗,我摸着墙一步一步走,墙又黑又凉。
想起有一年跟谭芸去四川的深山采访,下了几十年没有的大雪,山里满树的小橘子未摘,雪盖着,我让张霖站在车上,从树上摘了几个。拿在手里小小鲜红一粒,有点抽巴,冰凉透骨,但是,那一点被雪淬过的甜,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镇上,水管冻裂,停水了,我们找到一家小馆子,让他们下挂面,煎了几只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结着霜的香肠。胖老板娘拿只碗,红油辣子、花椒油、青蒜叶子调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里头。
冰天雪地里,围着热气腾腾的灶,吃点热乎东西,李季说:“真像过年。”
我呢,在万山之间,站在肮脏的筲地里,脚冻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里吸满是碎雪的空气,心里忍不住说:“妈的,我真喜欢这工作。”
现在我得离开了。
我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调查,跟同事们也没有告别。能说的都已知道,不能说的也不必再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从那以后,没有再与出镜记者合作,万水千山独自一人。但这话我俩之间也说不出口。
我在别的节目工作很久后,新闻中心的内刊让大家对我说儿句话,调查的人把对我的话写在了里头。陈威没写,发了一个短信给我:“火柴,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等着,放心。”
他说:“不放心。”
我不知道怎么回。
内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为止所见意志最强的记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个青春六年来过,我们再并肩。”
六年……六年前,还是二〇〇四年,大伙都在,不管去哪儿出差,多偏远的路,外面雷雨闪电,车里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出租车有音响就都跟着唱,没有音响,就谁起个头大家跟着唱,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啸歌不尽,好像青春没个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儿不记得了,薄薄一层暮色,出租车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恋你的蕾丝花边……”
“编织我早已绝望的梦……”有人接着唱。
是小宏。我转头看他一眼,这是郑智化一首挺生僻的歌,我中学时代,一个人上学放学的路上,不知道唱过多少遍,从没听别人唱过。
他不往下唱了。
我又转回头,看了会儿风景,又随口往下哼:“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接下去了:“我不再与世界争辩……”
我猛一回头,盯着老范,她个小破孩,连郑智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唱这歌?
她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你老唱,我们就去网上找来学啦。”
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