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我儿时放学回家的阶梯一层一层走下去,开始有泪水沿着眼眶边缘浮了上来。
在画画和写东西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尤其是写诗,我总是不断修改,但是又不愿意在纸上留下任何修改的痕迹,于是总是反复誊抄,只要错了一个字,就重新再开始。
我喜欢在一张洁白的稿纸上,用深黑的墨水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地写下去,每一行的排列也都要完全照着计划来,所以,一首诗终于写成之后,桌子底下总是堆满了废弃的稿纸。
从香港回到台北的那个晚上,母亲微笑问我:〃你没有回湾仔去看看?〃
站在床边的我,竟然不敢据实回答,含糊地说了一两句就把话岔开去了。
到了夜里,一个人坐在桌前,泪水才止不住地滴落了下来。
难道生命真的没有办法修改,真的只能固定在一个又一个错误的格式里了吗?
妈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为什么我不能生长在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旁边?
妈妈,在你病榻前没能说出来的话,此刻正一句一句横便在我的胸中我的喉间。
妈妈,我不但回到湾仔,回到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学校,我甚至在这一天的正午时分找到了以前和您一起去买菜的那个街边的市场了。那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没有想到在转过一个街角之后、我就回到了三十多年以前的那个菜市场。那条窄街,那些摊位、那些摊贩、那些菜蔬的颜色与气味,那些人群的声音与形象,妈妈,一切都和三十多年前完全一样,甚至还包括那夏日正午令人目眩的阳光。
妈妈,我没有任何招架的能力,胸中在霎时充满了依恋与怀旧的情绪。妈妈,我没有办法。虽然,照您的说法,那五年多里,我们只是客居在香港而已,但是,那时间,那五年的时间,却是我生命里的一段无法替代无法修改无法重新再来的童年啊!
当您牵着我的小手慢慢穿过拥挤喧闹的市集的时候,您一定没有想到您正在铸造着我所有的回忆吧?您一定没有想到,您和父亲正在带引着你们的孩子一步步地逐渐远离了汗诺日湖。
因此,我永远没有办法对美丽的汗诺日湖产生出我对香港湾仔一条窄街上的菜市场那种相同的反应,虽然,按照原来的计划,那应该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里应该有一片清澈的湖水,湖上有万平水鸟群栖群飞。我的一生,或者至少是我的儿时应该在乌蓝和硕村渡过,小小年纪就呆立在广场前看我的伯父们指挥那些生龙活虎的蒙古骑士在马群中往来追逐。就算是有一天我长大离开了,就象你们当年离开的时候那样,我也仍然可以在心里保有那一块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颜色与气味,声音与形象,好准备有一天,当转过一座山,或者绕过一处丘陵的时候,忽然间重新看见、听到、并且嗅出了在等待着我的那完全没有改变的童年!
可是,从我生命最初的开始,你们就不断一步一步地带引我远离了我的来处。我的童年只能在这一条窄街或者那一条斜坡上出现,而我对这些仅有的记忆又不能不充满了强烈的依恋。
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生命终于固定在一个错误与矛盾并且再也无法修改的格式里了,妈妈,我们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始,站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终于发现,我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能是。
妈妈,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我为什么不能生长在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旁边?
卷四 旧日的故事
小红门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先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的,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
就象那天下午,我挥手离开那扇小红门时一样。小红门后面有个小院子,小院子后面有扇绿色的窗户。我走的时候,窗户是打开的,里面是外婆的卧室,外婆坐在床上,面对着窗户,面对着院子,面对着红门,是在大声地哭着的。因为红门外面走远了的是她疼爱了二十年的外孙女,终于也要象别人一样出国留学了的外孙女。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只记得,在我把小红门从身后带上时,打开的窗户后面,外婆脸上的泪水正在不断地流下来。
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这样地激动,心里不免觉得很难过。尽管在告别前,祖孙二人如何地强颜欢笑,但在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平日那样坚强的外婆终于崩溃了。而我得羞耻地承认,在那时,我心中虽也满含着离别的痛苦,但能〃出国〃的兴奋仍然是存在着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我流的泪没有老人家流的多,也才使我能在带上小红门以前,还能挥手向窗户后面笑一笑。虽然我也两眼酸热地走出巷口,但是,在踏上公共汽车后,车子一发动,我吸一口气,又能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了。而且,我想,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反正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而且,我想,我走时,弟弟正站在外婆的身后,有弟弟在,外婆不会哭很久的。外婆真的没有哭很久,那个夏天以后又过了一个夏天,离第三个夏天还很远很远的时候。外婆就走了。
家里的人并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大概正是十二月初旬左右,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照例去教华侨子弟学校。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学生们还没来,方桌上摆着一叠国内报纸的航空版,我就坐下来慢慢地翻着。好像就在第二张报纸的副刊上,看到一则短文.一瞥之下,最先看到的是外祖父的名字,我最初以为是说起他生前的事迹的,可是,再仔细一看标题,竟是史秉鳞先生写的:〃敬挽乐景涛先生德配宝光濂公主。〃
而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脚忽然间异常的冰冷,而我才明白,为什么分别的那一天,老人家是那样地激动了。难道她已经预感到,小红门一关上的时候,就是永别的时候吗?而这次,轮到我在一个异国的黄昏里,无限懊悔地放声大哭起来了。
那一条河
我的祖先们发现这一块地方的时候,大概正是春初,草已经开始绿了,一大片一大片地向四围蔓延着。这一条刚解了冻的河正喧哗地流过平原,它发出来的明畅欢快的声音,熔化了这些刚与寒冬奋斗过来的硬汉们的心。而不远处,在平原的尽头,矗起一层紫色的山脉,正连绵不绝地环绕着这块土地。
祖先们就在这里终止了他们疲倦的行程,流浪的人终于有了一个家。春去秋来,他们的孩子越来越强壮,他们的妇女越来越姣好。而马匹驰骋在大草原上,山岗上的羊群像雪堆、像海浪。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的外婆就在这条河边诞生了。这个婴儿在她母亲的眼中一定是最美丽的,外婆一定也很爱地的母亲。因为每一次,在我们不听话,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外婆就会说:〃你们这些孩子真没孝心,我小的时候,总想着法子帮母亲的忙,照顾弟妹。〃或者:〃我母亲对我说什么话,我都从来没有顶过嘴,总是规规矩矩地答应着。〃
当时,外婆的这些话总是听过了就算了。真正能体会到她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长得很大,离她也很远了,就像她离开那条河已经很远了一样。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外婆曾在河边带着弟妹们游玩。每一个春天,她也许都在那解了冻的河边看大雁从南边飞过来。而当她有一天过了河,嫁到河那边的昭乌达盟去了的时候,河水一定曾喧哗地在她身后表示着它的悲伤吧。
小时候爱求外婆讲故事,又爱求外婆唱歌。可是每次听完以后,都不能很清楚地把内容完全记下来,等到第二次外婆要我们重述的时候,我们总是结结巴巴地,要不然就干脆一面笑着,一面跑开了。外婆一定很失望吧。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而在外婆黑夜梦里的家园,大概总有它流过的喧哗的声音吧。〃大雁又飞回北方去了,我的家还是那么远……。〃用蒙古话唱出来的歌谣,声音份外温柔。而只要想到那条河还在那块土地上流着,就这一个念头,就够碎人的心了。
所以,她仍然一遍一遍地和我们讲述那些故事,故事之中总有一条河,有一个孝顺的孩子,有一个可爱的母亲。有时候,我们听出她活里的教训的意味,我们就会笑着要求再换一个。每一次,她的故事都没能讲完。大概如果不是因为小孩子们已经跑远了,就是因为她的思绪又在那条河前面停顿下来了吧。
而我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