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一双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个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象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从笔划结构上去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分宽阔、那分坦荡、那分深邃——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象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象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材,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坠 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伫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样的香味里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个人类以斧头斩向擎天的绿意。一斧下去,木香争先恐后地喷向整个森林,那人几乎为之一震。每一棵树是一瓶久贮的香膏,一经启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轮是一篇古赋,耐得住最仔细的吟读。
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木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能愚笨地摇摇头。我要买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拥有一街晚秋的阳光,以及免费的沉实浓馥的木香。要快乐,所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岁那年,在南京念小学,我一直记得我们的校长。二十五年之后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所五专做校长,我决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拦住,问我找谁,我回答了她。他又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干什么?我怎样使他了解我〃不干什么〃,我只是冲动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个亮眼的回忆,我只想把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忘记的校歌背给她听,并且想问问她当年因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么字——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个人找一个人必需要〃有事〃吗?我忽然感到悲哀起来。那校警后来还是把我放了进去。我见到我久违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张脸,我更爱她——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做了十年的老师。她也非常讶异而快乐,能在久违之余一同活着一同燃烧着,是一件可惊可叹的事。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子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哪!〃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