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命前来谈判,可不是来下战表,如果和英国人闹翻了,惹出大祸,如何是好?他的心头突然忆起两位已故的人物:一位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际的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林则徐,奉了道光皇帝的圣旨,虎门销烟,抗敌御侮,何等英勇悲壮?无奈道光皇帝慑于英夷坚船利炮,前据后恭,将林大人革职查办,充军伊犁,与英夷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另一位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际的钦差大臣、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叶名琛,面对英法联军的进犯,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城破之日,被英军掳去,解往印度。身陷囹圄又想做“海上苏武”,发誓“不食周粟”,绝食而死。他死后,英法联军打到北京,逼迫朝廷签订《北京条约》,割让九龙。此二人,一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位是失职丧土的罪臣,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但他们都是倒在两广总督的任上,都是倒在英国人的手里。和他们相比,我王存善算个什么?只不过是两广总督谭钟麟和广东巡抚鹿传霖手下的一名寻常走卒而已,靠捐班弄到一个候补道,仕途尚且沉浮不定,学林则徐没有资格,学叶名琛也成不了“海上苏武”,不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我,我……”王存善嘴张了两张,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嗫嚅一阵,想起从广州出发之前,两广总督对他的指示:“有《专条》在,不可自作主张。依《专条》出租国土,国人要骂,但骂李鸿章去,不骂我谭钟麟!”是啊,总督的指示实在英明,王存善定了定神,说道:“司宪大人,林大人!敝国总理衙门与贵国公使签订《专条》,已经足见友好邦交的诚意,敝人奉命前来,便是为践此约。《专条》是我们谈判定界的根本依据,敝意以为,若要尽快确定边界,还应以《专条》黏附地图的直线为准!”
骆克与林若翰面面相觑,神色极其不快。此时天已过午,谈判不知不觉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从《专条》黏附地图的直线开始,他们牵着王存善荡开去,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却不料又被王存善拉了回来,重新回到《专条》的那根直线上,竟然毫无进展!
“王道!”骆克阴沉着脸,从地图前走回谈判桌上自己的座位,悻悻地说,“我曾经在非洲见过当地土人使用的一种‘飞去来器’,他们把它发射出去,在空中旋转一周,又飞回到原处。你现在对我使用的就是这样的战术!这不是在谈判,而是在和我做游戏嘛!”
“司宪大人!”王存善悚然道,“疆界之议,涉及国家的领土主权和黎民百姓的归属,事关重大,敝人怎敢视为儿戏?贵方所提出的定界方案,距《专条》实在太远,超出了敝人的权限……”
“我很遗憾,”骆克耸耸肩,说,“中国派来了定界委员,却又不给你相应的权力!”
林若翰看着王存善那副为难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唉,可怜哪!读书人就是这样,没有功名想功名,花钱捐班也要过一过官瘾,须知,这官是好做的吗?眼前这位候补道,奉命来港谈判,却又事事不敢做主,岂不是花钱买罪受?何苦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有所不忍!但转而又想到,不要可怜人家了,自己不也如此吗?毛遂自荐地向总督赠书,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长进?现在“太平绅士”的桂冠还悬在空中,要让它落到头上,定界谈判正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正是总督和骆克先生考验自己的时候,可不能心存犹疑,畏葸不前哪!
“王大人,”林若翰赶紧拂去心头的怜悯之心,接着骆克刚才对王存善的“激将”,再火上加油,“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大人可以相机行事嘛!”
王存善脸憋得犹如紫茄子一般,心想:你们哪里是为我打抱不平,分明是要坑害我,我若上了你们的当,“先斩后奏”,回去如何向两广总督交代?心里有了主意,便任凭他们轮番激将,也不为所动,硬着头皮说道:“敝人奉命来港之时,谭制台一再嘱咐,惟以《专条》为本,不可僭越。贵方的要求,我当向谭制台如实转达,在得到明确指示之后,再作答复。”
“你要请示总督?”骆克眼珠一转,马上爽快地答应他,“好的,这很容易!请你起草一份电文,我们马上代你拍发!”
“嗯?”王存善一愣,暗想:你不要聪明得过头了,我若请你代发电报,往来电文都经你过目,还有什么机密可言?便拱拱手说,“多谢,不劳司宪大人了!这请示、汇报,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的,敝人还是赶回广州,面见谭制台为好。”
“什么?你要回去?”骆克倏地站了起来,“谈判还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你怎么能回去?不,不,这是不可以的!”
王存善看着他那愠怒的神色,心中猛地一震:糟糕,他莫不是要扣留我吧?想到叶名琛没有做成“海上苏武”而客死异域的悲剧,不禁头脑“嗡”地一声,脊梁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司……司宪大人息怒!”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望着骆克说,“敝人无意与大人为难,实在是职分所在,无能为力,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请大人体谅我的难处,放我回去!等我请示了谭制台之后,再回来答复大人!”
骆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背在身后的一双手紧紧地握起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林若翰眼看局势突然恶化,不禁紧张起来。他与骆克交往多年,深知此人性格,外柔内刚,一贯争强好胜。当年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便抱定到亚洲闯天下的志向,两次参加赴印度的公务考试,均告失败,为此还耽误了希腊文的毕业学位,但他矢志不移,终于考取了由殖民地部派往香港的“官学生”。在香港工作的初期,他以勤勉、刻苦赢得了普遍的赞誉。而且受他的中国老师欧阳辉的影响,潜心于儒学研究的骆克为自己塑造了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但是,自从他1895年担任辅政司以来,地位的升高使他渐渐失去了谦虚谨慎。他现在仍然身兼辅政司和总注册官两职,超负荷的操劳,繁琐的事务性工作,渐渐吞噬了他的耐心,性格中的固执明显地暴露出来,有时候甚至对下属大发雷霆。可是,林若翰心想,你现在面对的不是辅政司署的部下,而是大清国的定界委员,骆克先生,可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啊!如果扣留了来使,必将使谈判破裂,英国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在国际社会大丢面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大人误会了,骆克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林若翰极力作出微笑的样子,朝王存善拱拱手说,“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条睦邻友好的边界,骆克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怎么会扣留贵国的定界委员呢?试想,如果把你扣留在此,两广总督一定会把你这位定界委员罢免,另派其他人前来谈判,你就成了一个废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处呢?”
“是啊,是啊,”王存善对他的解围感激不尽,连忙附和道,“废人!我……我是一个废人!”
骆克背在身后的那双拳头松开了,他当然知道,林若翰刚才那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及时地制止了他的冲动,避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麻烦!
“哈哈!”骆克突然放声大笑,“王道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你怎么能想得出来我会扣留你?不,不,我不会做出那种不名誉的事情!两国之间的谈判,出现意见分歧是很自然的,我们应该努力克服分歧,达到一致。”
“是,是……”王存善好似得了特赦,连忙附和道。
“请你回去转告两广总督阁下,”骆克收敛了笑容,抬起右手,像对部下发布指示似地指点着王存善说,“我期待着他对于我方的建议作出积极的反应,而不要成为谈判的障碍!”
“是,是,”惊魂稍定的王存善唯唯诺诺,朝骆克深深一揖,“敝人一定如实转告!”
阴沉的天空暗淡下来,濛濛细雨还是像上午那样绵绵若雾,倒不足虑,却不料晚来风急,山道上又没有建筑物遮挡,林若翰的轿子如一片残荷败叶随风飘摇,寒风裹着水雾扑打着老牧师年迈的身躯,只觉得像跌入了冰窖,周身的骨节都针扎般地刺痛。他不禁暗自感叹:这就是从政的路,风里来,雨里去,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要受这番折磨,也是不容易啊!
翰园的大门外,阿宽撑了一把油纸伞朝轿子迎过来,扶着轿杠进了大门,一直到了小楼门前,才让林若翰下了轿,搀着他进了客厅。
倚阑和阿惠都等在客厅里,赶忙迎上前来。
“Dad,”倚阑抚着林若翰那双苍老的手,想起自己昨夜胆大包天的举动,不仅现在瞒着父亲,而且将来永远也不能告诉他,心中便升起一阵愧意,不知道该怎么给父亲以补偿,轻轻地揉搓着他的手,说,“你的手好凉……”
林若翰冰冷的手指被女儿悟在温暖柔软的掌心里,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他亲切地看看女儿,冻得发麻的嘴唇哆嗦着说,“孩子,谢谢你,还是家里好……”
“牧师一早出去,到现在午饭还没有吃吧?”阿惠关切地问,“要不要马上开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