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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作品:永远的情人

作者:夏志强

正文

秦可东犯故意伤害罪入狱两年。两年来在狱中一直很消停地待着表现也不错的他,却在即将刑满释放的前夕,越狱潜逃了。

说得再清楚些。到七月二十六日为止,秦可东两年的刑期就满了。这中间有他在看守所拒不交待同伙而接受审查直至案情大白的半年,也有在他被宣判后到Q市监狱劳改二支队服刑的一年半时间。跑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七日他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呼吸自由空气了。七百多天都挺了过来,只差三天,就这三天时间就熬不住了吗?时任二支队教导员的宋教和负责可东那个号的马看守不住地这么说。这不是坑人吗!可东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俩私下里也一劲地念叨着。

秦可东是谁呀,那可是个人物!这么说吧,你到Q市监狱劳改二支队或是监狱外的附近地方打听某某看守或是什么国家干部也许有人不知道,但是若提起秦可东或者再委屈一下您打听一下秦二爷,那便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了。这其中缘由还得由我慢慢给您道来。一是秦可东的出身好。所谓的出身,可不是过去那些地主资本家或者贫农工人什么的,也不是现如今经理呀大款啦人五人六的,那都是在外头,比不了狱中的小天地。在狱中所有的人都一样,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烈女和婊子也没什么区别,关键是看你犯的哪门子事。比方说贪污犯在这里就受歧视,若没有你们这些狗官脏官,这风气该有多好日子也会好过些老子也不会受这份罪,特别是那些没捞到多少钱还胡乱瞎咬特爱争取宽大处理的软骨头,那熊样在号子里也没多大出息,人皆可辱之,属最下层的一等。再就是强奸犯也不招人待见。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拣几个破易拉罐卖卖挣的钱也够找个妓女发泄一番的,竟还干这等下作的事情,真不要脸!再往下排就是纵火犯。放什么火呢,没能耐的表现吗!接下来依次应该是诈骗、盗窃(偷公家的和偷个人的还有点区别)、抢劫、绑架、包庇、伤害、杀人,大概如此吧。说大概如此也就是说基本是这样,也不一定一成不变的。之所以把杀人犯排在最后,就是说是最好的出身,是因为一般人在自由的环境当中很难遇到杀人的人。犯人当中凑到一起偶尔打听那么一句:嘿,哥们,犯的啥事呀?对方眼不睁头不抬地回你一句:杀人!难免让你心里一激灵,哧,了不得,比我狠,人你都敢杀呀,躲您点吧!所以说秦可东在狱中的出身还算不错的。伤害罪,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吗,谁怕谁呀,出去后还是条好汉,不是怎么太丢人的过错。另外,秦可东这人忒仗义,为人正直,有人情味,这在狱中是特别难得的品质。刚从看守所转到二支队时,秦可东挨了整治。整治这个词你若不懂的话就再细说一下,所谓的整就是挨揍,不用什么原因,号子里的老大也就是号长也称作牢头某天看谁不顺眼或是他老人家心里不痛快,都不用说,只用手指划指划你就会有几个值日的上来打你一番,还不许喊,若不然下一次还会轮到你,谁值日就可以打别人,就这么瞎轮,你打我我也打你,你打我狠些我打你时下手更黑,取乐呗!所说的治就更惨些,让你活不起死不了的活受罪。人到了这时千万别提什么自尊,权当自己是条狗得了,是一条没尾巴的狗。你以为这监狱是好来的好呆的,不挨整治你哪能体会出自由世界的舒适和坐牢的辛苦。清政府发明的以夷治夷的理论在这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管教们睁支眼闭只眼随他们闹去只要别太出格别太过分别整出事端来,有时某个犯人不服管教或有意无意得罪了“政府”,管教还会特意安排号长回去后加点餐整治一番以儆效尤。写到这好像我有些污蔑政府的意思了,那就当二支队是万里挑一的坏典型吧,反正这里确是这样。秦可东刚来的当天晚上就被人稀里糊涂地从铺上拖到地当间好一顿暴打蹂躏,完事后一瘸一拐地回到铺前,揭开被子却发现褥子当中不知谁在上面屙了一滩大便,臭气扑鼻。好在秦可东在看守所里呆的时间长有些经验,人又机灵,挨打时只顾用手抱着头趴在地上,护住了头和要害,一声不吭。见到大便也不声张,默默地将褥单连同那堆人屎收起来放进一个塑料袋中,并扎好口,使臭味很快消失,然后倒头便睡,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就使号长和那些值日的人以及旁观者很沮丧,因为这戏演得太没乐子了,哪管换来几瞥仇恨的目光或是哭爹喊娘的讨饶声也好呀,没意思太没意思!第二天临到熄灯的时候可东也不睡,木头似的立在铺前。号长崔老大问他,杵在那干啥,挺尸呀!秦可东笑着说,兄弟们都闲着呢,要还打的话我好赶紧趴下。说得崔老大乐了,说老子今天心情好,睡觉!就这样秦是没有挨打,可没几天却该轮到他整别人。号子里总共四十人,分五、六个人不等的一组每天值日,任务也包括执行号长整治人的命令。那天倒霉的是一个叫老白的犯人,走路时没小心踩了老崔铺前的鞋,惹得他一个高跳了起来,破口大骂,瞎眼了你这老鬼,来人,整他!其他人是不用动的,值日的人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那老白弄翻在地。那老白其实也不姓白,而姓崔,犯的是盗窃罪,家住农村。你说他偷什么不好,非得去和一帮胆大的人偷割油田的地下电缆,他只是负责用驴车半夜里拉了回来。这下可好,油田两个采油厂一千多口抽油井停摆50小时,那损失用钱算老鼻子了!偏又滩上这老白没啥经验,让公安大冬天的顺着他那架破毛驴车辙就摸了来,几个家伙正从电缆里剥皮薅铜线呢,一窝端,轰动一时。为首的两人吃了花生,老白是从犯,十年的有期,真不值!家里穷得要命,早就没人看他了,营养不良再加上少见天日,脸白得吓死人,连睫毛都是白的。号长崔老大没住进来时人们喊他崔老鬼,崔老大来了以后他就只有被称作老白的份了。那天轮到秦可东值日,按规矩他必须要参与整治老白,手段越狠越显得忠诚,可他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表情漠然。掐腰站在铺上横眉竖眼的崔老大见状很生气,喊了一声停后就直冲到可东的面前,全号的人已是鸦雀无声,整老白的那伙人也停了下来。崔老大问可东,今天是不是你值日?可东说今天是我值日。崔老大逼视着他,那你他妈的怎么不干活?这时已有几人向这边靠拢,单等崔老大一声令下就该整这个不知好歹敢坏规矩的家伙了。秦可东也很紧张,但满脸镇静,不紧不慢地说,整他没意思。崔老大紧追不放,那你说什么有意思吧。秦可东想了想说,这么着吧,兄弟们不就是想找些乐子吗?都消消火,我说故事给大家听,保准你们高兴。一时间号子里议论纷纷。生活太枯燥了,谁不想来点乐子呢。崔老大轻蔑地打量了一番可东,阴笑着说,好哇,让你一道。闭灯,听这王八蛋白话白话,有一个不乐的咱们再找他算账。于是,秦可东就开始讲开了故事。他心里有数,这些人不好对付,一般的幽默很难让他们开心。他讲的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说有这么一家人,父母早逝,哥哥拉扯弟弟过日子。哥俩人品都好。哥哥娶回个嫂子也是好人,贤惠能干。转眼弟弟也长大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就托人在邻村说了一门亲,双方见过后老少都满意。就商量下何时洞房。到了迎亲这天,当嫂子的还在新房忙活着,用一碗绿油漆刷房中的墙角线,刷完了也想起个事来,就顺手将油漆碗放到床前的窗台上,出去找丈夫商量事。说当家的,咱弟岁数小,不懂得多少事情,父母又走得早,这男女之间的事,我一个女人家不好说出口,最好你给他提点醒,头一夜别猴急似的,像你那样不知深浅。讲到这秦可东已经听到别的铺上有人发出吃吃的笑声。他接着讲。那当哥的一想也对,就把弟弟拉到新房里照嫂子的意思嘱咐了一番,特语重心长地。完了以后突发奇想,到厨房找了一小碗香油端了来,和弟弟说,好兄弟呀,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呀,第一次一定要悠着点,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在她那里涂上点这玩艺儿。当弟弟的心领神会,接过碗来也顺手放在了床前的窗台上,和嫂子放绿油漆的碗放了个并排。先放下男方家不表,却说女方家这时也有这么一幕。老太太将闺女领到跟前,嘱咐说丫头呀,婆家可是个好人家,哥俩都是实诚人,过门后可别给当妈的丢脸,咱家也是个正经人家不是?新婚的第一夜呀,你把这条白丝巾垫到屁股底下,等第二天拿给嫂子看,免得人瞧不起。姑娘就红着脸将白丝巾收好了。别的就不说了,反正又吹又拉又唱又喝酒又闹洞房等等一切程序都顺利地运行完后,到了关键时刻。灯一关这兄弟就把持不住自己,心想这下好了,终于到手了,看你还推三推四不。急匆匆气喘喘地挥枪上阵。那新娘经过老妈的开导心里别提有多紧张,但也没忘将那条白丝巾垫上。忙活半天,两个不谙云雨的怎么也摸不着门道。嘿,有了!新郎想起哥哥嘱咐的招了,一伸手就摸到床前窗台上的碗里,只可惜他胡乱地摸到了油漆碗里,而那碗香油在那傻等着没有派上用场。他也没顾上那么多,依旧按哥哥的教导操作,别说这回瞎猫碰上死耗子,好事竟成了。只是苦了新娘子,咬牙切齿地忍受着越来越沉重的痛苦,实在捱不住了,猛地将新郎推下身,跳下床来,打灯一看,只见丝巾上绿绿的一片,我的妈呀!新娘这下可吓坏了,穿好衣服扯上丝巾就往娘家跑。老太太见了,也大吃一惊,大怒道,好你个臭小子,如此的歹毒,竟将我丫头的胆给干破了,这还了得,找那小子算账去。说完拉起丫头就奔新郎家来。她们到时洞房里还亮着灯,新郎正拿着一把小刀从他那惹祸的东西上面往下刮油漆。丈母娘闯进来,一眼就看出端倪,勃然大怒,好你个王八羔子,胆都让你给干破了,你还在这儿削尖啊!可东讲到这儿,嗄然而止。继而号子里笑声四起,乱作一团。看守闻声而到,用警棍使劲敲击号门,并伴以恶声的训斥才将笑闹声镇压下来。静了静后号头崔老大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这姓秦的小子讲得还真有点味道,这么着吧,罚老白到门口去望风,看守来了就咳嗽一声,让这姓秦的接着给咱们讲乐子。众人皆说好。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后,当天值日的就会有一人到门口望风,由可东讲上一到二小时的乐子故事。好在秦可东入狱前受的教育比较好,读的书也多,竟也能讲不竭说不断。狱友们也逐渐听上了瘾,不论可东讲什么他们都愿意听,从岳飞、宋江,到老舍先生的祥子,再到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和聂赫留朵夫,多年来沉积在可东记忆深处的许许多多鲜活的人物如今都活跃开来,粉墨登场。可东再时不时地加上点令人捧腹的所谓成人故事,荤素搭配,雅俗共存,使得号子里成了说书场、故事堂。有时,一个故事讲下来,要耗去半个月的时光。

就这样,秦可东在狱中的生活也不算太难捱,在他讲故事的同时,也等于将他以前读过的书又重新温习一遍,而且还要时常地现编现讲一些吊胃口的故事。取悦了别人,也充实着自己。在号子里的身价和地位也越来越高,和号头崔老大的关系也处得融洽起来。

崔老大姓崔名建国,三十来岁,膀大腰圆地,家住农村,犯的也是伤害罪。事由很简单也很常见:他出外打工,俊俏的媳妇在家被村支书欺负了。他回来听过媳妇的哭诉什么也没说,晚上整了一桌子菜,又让媳妇将那个鸟支书请来,几巡酒过后,崔建国到外面取回根麻绳,结结实实地将支书给绑了,然后又不紧不慢地脱去支书的裤子,伴随着支书的鬼哭狼嚎,只一刀就将他给阉了。判刑七年,法不容情啊!

有一段时间,已经和崔老大关系很不错了的秦可东发现他的牢头情绪很不好,整天两恨发直,哀声叹气个没完,就问他怎么回事。崔老大说前几天媳妇来探监时说他们三岁的儿子快不行了。崔的媳妇可东见过,一脸的风霜,看上去足有四十岁的模样,可想她生活的艰辛。孩子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越早手术越好。但上哪去找钱呢,打官司时家里已倾家荡产,东挪西借的手术费还有六千元的缺口,这让当爹的崔老大能不急吗。可东就问崔老大想怎么办。闷了半天,崔老大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逃。吓了可东一跳。后来可东又问,逃了又能怎样?崔老大两眼看着地面,整钱,治病。可东当然知道这整钱二字意味着什么,不禁又一心惊。转念一想又问道,可你怎么出去呀。见四下无人,崔老大从裤兜里掏出攥紧的手摊开来给可东看,两眼坚定地望着可东。只见他的手心里有一颗生了锈的二寸多长的铁钉。见可东满脸的疑惑,崔老大说,帮我把它吞下去,然后我自有办法。可东又吓了一跳,同时心里一紧,也马上明白了崔老大的用意,疾手夺过那颗铁钉,使劲扔出去很远。崔老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才还充满请求的双目中,逐渐弥漫上一层泪光。可东说,就算你吞了它又能怎样,住进医院又能怎样,跑出去又能怎样,整到钱后又能怎样,你才三十来岁呀,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隔了一会儿可东又说,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崔老大依旧是不动不吭,接下来是两个人的沉默,沉默后各自散去。晚上临熄灯前,可东来到崔老大身边坐下来,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说将你家的地址写下来吧。见崔老大不解地望着他,可东说,这么看着我干嘛,让你写你就写吧。还有就是你要记住,你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请你相信我,以后千万别再胡思乱想。说这些时可东很平静。接过崔老大写过地址的纸片后,可东微微一笑,重重地拍了一下崔老大的肩膀,说请你相信我,别干傻事。

接下来的日子对崔老大来说是很难熬的。可东整天围在他身边转,逗他开心,防着他干傻事,却绝口不提他孩子的病。有时他试探着向可东提起这事,也被他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头叉开。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逼着可东问究竟。可东只是微微一笑,说快了。问快什么呀?他还是笑,然后走开。二十多天后,又一个探视日到了。崔老大眼睁睁地看着同号的人被一个个叫出去,他的媳妇却没有来。把崔老大急得跟什么似的。坐着、站着,怎么都不舒服。一小时过去了,二小时过去了,有些被探视的狱友陆续地都回来了,却还没有叫崔老大的动静。完了,这下完了,崔老大心里不住哀叹着,汗都下来了,孩子这回真的没救了。最可气的是秦可东回来后竟是满脸的独自喜悦,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没有承诺过什么似的。正当他气愤间,号子外响起了看守的声音。没错,是叫他,当然是叫囚号而不是姓名。他激动万分。他紧张万分。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低着头跟在管教的后面机械地迈着步子,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半个小时过后,其实探视时间也就只剩这半个小时,崔老大回到号子里。他神色木然,两眼直直的,眼泡红红的显是哭过。他径直走到自己的铺前,坐下,双手蒙面,哭了起来。刚才号子里还有的些许喜悦气氛一下子没了,鸦雀无声。秦可东此时也很紧张。这是怎么了,难道那孩子没救好?他心里也犯着嘀咕。他缓缓走到崔老大面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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