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嬴华举着火把先走了进去。张仪跟进,眼前却是一间两三丈见方的山洞,也是空荡荡的。嬴华用火把点亮了两边墙洞里的四盏纱灯,洞中顿时大亮。张仪注意到了右手墙上的一道小小铁门:“机密在这里吧?”嬴华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铁门把手左右各拧了三转,便听一阵隆隆声,铁门便缓缓洞开。“丞相大哥,跟我来。”嬴华率先进洞,又点亮了两盏大纱灯。灯光之下,一个摆设如书房一般的山洞竟赫然呈现在眼前——几个书架、几个铜柜、一张石案、一个插着各式长短剑的兵器架。“噢——,这是中军大帐了。”张仪颇带揶揄的笑了。
“难道不是么?”嬴华笑着打开了一只铜柜,捧出一只小小铜箱,一摁机关,箱盖“当!”的弹开。嬴华拿起一个形状怪异的青铜物件道:“这是君上特赐的兵符,不是大将虎符,而是秦国公室调动禁军的‘凤符’。持此兵符,可到宫廷护卫中任意挑选铁鹰剑士。”又拿起一支大约四五寸长的金制令箭:“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库直接支取钱财,多少不限量的。”张仪笑道:“权是大了。”
嬴华却没有丝毫笑意:“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时日的特殊安排。今日回归正道,交于丞相,黑冰台日后便纳入外事调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
张仪道:“秦王已经御前会议决策,黑冰台便是国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职,兼掌黑冰台,凤符与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须得本丞相准行方可。”
“是!属下明白!”嬴华就象军中将领那样赳赳挺身,拱手领命。
张仪笑道:“如此大费周折,就为了藏这两样物事么?”
“那岂非暴殄天物?”嬴华笑了:“丞相大哥跟我来。”便出了“中军大帐”,打开了另一道石门,洞中却是码满了两排大铁箱!嬴华笑道:“猜猜,这里面都是何物?”张仪道:“黄金珠宝罢了。”嬴华道:“秦国王室的祖传宝物,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了。君上说,有用于国,方为宝物,留在宫中做摆设糟蹋了呢,就都让我给搬出来了。”
张仪不禁慨然一叹,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宝为乐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国贵族对财货珠宝的贪婪,想起楚国权臣争夺金玉财宝竟用尽机谋,那个昭雎竟然诬陷自己偷了他一对玉璧而置自己于死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财货珠宝为天下利市之精华,视之如粪土者能有几人?秦王若此,秦国安得不强?
“这是兵器库。”嬴华的声音惊醒了张仪,抬头一看,这个山洞里却环绕着一架又一架长剑短剑!“这些兵器都涂着一层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便收敛了呢。”嬴华笑道:“这些短剑都是一等一锋利的匕首,黑冰台勇士人各一把。长剑只给单独行动者配备。”嬴华说着便从架上拿下一把短剑,用石桌上的细棉布擦去牛油,短剑顿时青光闪烁森森逼人!嬴华将短剑插入配套的牛皮剑鞘,双手捧起:“绯云小妹,如今你是丞相护卫了,本行人便将这把短剑配给于你。这是楚国风胡子匕首,削铁如泥呢。”绯云笑道:“吔,谢过行人大哥了。”张仪大笑:“甚个叫法?全无法度了。”嬴华却高兴得咯咯直笑:“好!就是这样儿好!丞相大哥,行人大哥,还有……家老小妹!”这“家老”本是中原人对大管家的称谓,用到绯云身上倒也颇有趣味,一语落点,三人竟一齐大笑。嬴华又点起火把,领着二人穿出洞中,洞外却是莽莽苍苍的森林,隐隐可见草木丛中的小道直通山外。张仪笑道:“你去安邑,也是从这里出发的了?”嬴华笑道:“那是自然,黑冰台的秘密使者,都是在这里训练准备,而后从这里出发的。”绯云惊讶道:“行人大哥好心思!竟选了这么个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吔!”嬴华咯咯笑道:“君上原是要在咸阳给我一幢隐秘府邸,我没有要。这里多好,略微修葺一番,胜过金城汤池呢。”张仪道:“你自己找的么?”嬴华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小时侯采药发现的。”张仪惊讶了:“你采药?宫中太医呢?”嬴华叹息了一声,沉默的咬着嘴唇,眼睛却暗淡了。
张仪笑道:“时间也长了,回去吧。”
下得山来进入北阪,灰蒙蒙的夜空竟开始飘下飞扬的雪花,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就这样悄悄来临了。回到府中,张仪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苏秦北上燕国,正与四公子分头组建六国盟军,准备来春夺回函谷关外的六国失地!
四、衣锦荣归动洛阳
苏秦要回故乡的消息传遍了洛阳王畿,也惊动了大梦沉沉的周天子。
周显王虽说无所事事,竟日浸泡在乐舞之中,但对天下动静倒也清楚,只要是稍大一些的国家有喜事,或打了胜仗,或新主即位,便须得派王使去嘉勉赏赐;只要有邦国盟约,也须得派出王使去祝贺;残余的二十多个小诸侯有了纠纷争夺,排解者中也永远少不了天子特使。虽然已经是徒有其名,但天下任何大事却都少不了这个天子的点缀。周显王心中是明白极了,却也是无奈极了。天子要存在,洛阳王畿要存在,就必须扮演这个锦上添花的闲适角色,否则便只有被挤压得粉碎!于是,周天子的全部政务,就变成了应酬天下的各种喜庆,排解天下的各种纠葛,对天下大事不想知道也必须知道。无可奈何也好,苦笑不得也好,都必须事事露个脸儿。四十年来,这位周天子从英俊少年变成了白发老翁,应酬得心头都起了老茧,可还得撑持着应酬下去,眼看着强变弱弱变强大变小小变大生生灭灭,这位天子确实是应酬得累了。老太师颜率向天子禀报苏秦要回洛阳省亲时,周显王睡眼惺忪的问:“苏秦?好耳熟,何许人也?”颜率高声道:“苏秦,六国丞相也,创立合纵,声威赫赫。当初,我王曾赐此人天子王车呢。”周显王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噢——,那个秦国使者啊,不是给了些许盐铁么?”颜率也是白发皓首了,精力本来不济,高声半日好容易使天子明白了苏秦来历,却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周显王却倚在榻边侍女肩上,慵懒地笑了笑:“老太师权衡操持吧,不开罪于人便是了。”
自觉此事重大,颜率便召来了王族的另外两个“诸侯”商议:一个是东周公,一个是西周公。这两公却是一对好事的冤家,争水源,争人口,争王产,十多年来闹得不亦乐乎,对天子的事历来不愿应承。今日黑着脸听老太师颜率说罢,竟是无一人开口响应。老太师多方陈说利害,反复申明结好苏秦对王室王族的诸般好处,两位诸侯才答应:共摊一半财货。老太师便当场做了分派:东周公为苏庄修一座六国丞相府,西周公整修洛阳城外的三十里官道,同时修一条王城通往苏庄六国丞相府的大道,迎接苏秦的仪仗与赏赐等,由天子府库支出。见是三家均摊,两个诸侯才老大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
依照周室法统,太师之职本来是三公(太师、太宰、太傅)之首,职责是“辅助天子,协理阴阳,经略大政”,不涉具体事务。然则时至今日,太师的光环早已经销蚀净尽,只落得一个首席大臣的名位,实际上已经沦落为处置各种琐碎杂务的大夫了。老颜率也是如此,陪着天子做了四十年太师,竟是忙忙碌碌的做了四十年勤杂。说起来也是无可奈何,王族贵胄忙着谋诸侯大位,稍有见识才能的大夫们,也都纷纷投奔强国去了,偌大王城,竟是凋敝得只剩下一班遗老遗少与几百名侍女内侍。上大夫樊余已经走了,老颜率如若再走,周室立时便没了撑持。无奈之下,颜率便只有苦撑,好在也都是些应酬事宜,只要细致些许,也出不了大错。可这次却是要实实在在的奔波驰驱,要督察六国丞相府的修造,要督察官道郊亭的修葺,还要演练久已尘封了的王室仪仗,当真是要劳碌一番了。大事安顿妥当,老太师便亲自出城到苏庄来了。
一片树林包围着一片庄园,远远望去,洛阳城外的苏庄依旧是那样的宁静。轺车驶近,却发现林木荒疏野草丛生,砖石破损黄叶飘零,周围井田竟是一片荒芜,没有绿苗!老太师清晰的嗅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种衰颓破败的气息,不禁暗暗惊讶:传闻苏庄富甲洛阳,如何这般荒凉气象?轺车停在道边,老颜率带着四名抬着礼盒的老内侍,走过了林间破损不堪的砖石小道,便命一名老军上前通禀。“啪啪啪!”门环三响,老军拱手高声道:“请苏家主人答话。”
但闻“汪汪汪”三声狗吠,厚重的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精瘦的大黄狗先窜了出来,昂首蹲在门厅警觉的注视着门外来人。紧跟着一个须发灰白腰身佝偻的布衣汉子走了出来:“苏家不欠债了嘛,谁呀?你等……”看见门外官人聚集,汉子顿时愣怔了。老军高声道:“前辈可是苏府仆人?相烦通禀:周室太师造访苏府。”
须发灰白的汉子使劲的揉揉眼睛:“我?我是苏家老大……太师?苏家犯官了么?”老颜率与颟顸的老天子整日周旋,知道如何对这种人说话,见状径自上前高声道:“大公子,老夫乃周室太师颜率!贵府苏秦公子功业彪炳,已经做了六国丞相。老夫奉天子之命,特来抚慰犒赏!”
“你说甚?苏秦做了六国丞相?”汉子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
“正是。苏秦做了六国丞相!”
“嘿嘿,嘿嘿,嘿嘿嘿!”须发灰白的汉子咧着嘴断断续续的笑了几声,突然之间却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踉跄着反身跑进大门:“二弟成了!成了!六国丞相了!六国丞相了!啊哈哈哈哈!”
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尖声嚷着:“做好梦都疯了你!还六国丞相呢,六国天子倒好!苏代,扶他进去!别再出来丢人显眼!”“不!不进去!二弟做了丞相了!六国!哈哈哈,六国!”汉子的挣扎声与一个年轻人的劝慰声、女人的呵斥声、大黄狗激动的汪汪声夹杂在一起,院子里竟是乱纷纷一团。
老颜率听得分明,便大步踏进门槛高声道:“敢问:苏亢老前辈可在?”院子里的吵闹声立即静止下来,尖声嚷嚷的黑瘦女人惊讶的回过头来盯着这个须发雪白气度不凡的老人,突然间脸上便绽开了一片笑容:“哟!老大人一看就是贵人,家父如何当得起前辈两个字?敢问大人:何事光临寒庄茅舍?”不多几句话,竟是惯于应酬的掌家模样。正在劝慰中年汉子的布衣年轻人走过来肃然一躬:“启禀老大人:家父久病在榻,这位是我家掌家大嫂,大人有事,但说便了。”“掌家大嫂接天子诏——!” 老太师苍老的声音竟是分外响亮。
“哟!天子诏啊!”女人叫了一声,两手在衣襟上直搓,脚下却团团乱转,慌乱得无所措手足。布衣青年过来扶住她道:“大嫂莫慌,大礼接诏便了。”说着便往边上跪倒:“洛阳子民苏代接诏。”大嫂一见,连忙学样儿跪倒,颤抖着尖声道:“苏大娘子,接诏!”颜率接过老内侍递过的诏书打开,悠然高声念诵道:“兹尔苏氏,秉承王道,教子有成。苏秦合纵,大功告成。消弭刀兵,弘扬德政,六国丞相,光耀门庭。特赐苏亢伯爵官身,苏门其余人等子爵官身;着王室尚坊立功臣牌坊,造六国丞相府邸。大周天子四十年秋月。”黑瘦女人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竟是说不出话来!
苏代低声道:“大嫂快谢恩了。”
女人似乎大梦初醒:“啊啊啊,谢恩!对对对,谢恩!苏大娘子,谢过天子恩典——!”尖锐颤抖的声音中夹着咚咚咚的叩头声,竟是满头流汗。
“抬过礼盒。”颜率一声吩咐,四名老内侍抬过两口大铜箱,颜率上前打开道:“这是天子赏赐苏府的黄金百镒、绢帛二十匹。三日之后,六国丞相府着手建造,望掌家早做安排,定妥宅基。老夫告辞了。”
“哟!老大人如何走得?总要尝一口草民的热酒了!”大嫂已经缓过神来,兴奋得满面红光,一叠连声的边施礼边拦挡。“无须叨扰了,掌家谨记:但有所请,可到太师府见老夫便了。告辞。”老颜率说完便出门登车走了,身后竟传来一片连绵哭声。次日清晨,一辆破旧的牛车咣当咣当的驶进了洛阳。苏代与大嫂带着老苏亢的信求见太师,再三申明:唯愿官府修复被流民洗劫毁坏的苏庄足矣,不敢劳动天子建造六国丞相府邸。颜率却是不敢怠慢,立即驱车到苏庄与奄奄一息的老苏亢商议,老人竟坚执不受府邸。老太师只好禀明天子,除了原样修复苏庄外,只新建门庭与功臣牌坊便了。东周公大是高兴:苏庄虽大,房屋却很少,也没有多少礼仪讲究,比建造豪华气魄的六国丞相府邸简单多了!
将要入冬时,苏庄便修复好了。那高大的功臣牌坊与金碧辉煌的六国丞相府门厅,又一次惊动了洛阳国人!人们啧啧称奇:眼看穷得狗都快要饿死了的苏庄,如何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六国丞相府?六国丞相谁听说过?那个黑瘦的女人又活泛起来了,整日欢声笑语的张罗着迎接叔叔归来呢。象霜打了一般的两个蔫后生也顿时精神了,鲜衣怒马,腰悬长剑,竟日在功臣牌坊前迎送川流不息的锦衣贵客。惊叹乍舌之中,人们却是看不见那个拄着一根铁手杖领着一头大黄狗的老人,在最值得他风光的时候,为什么老人就偏偏不露脸呢?秋风萧瑟黄叶铺地时,快马斥候传来消息:苏秦车驾进入了洛阳地面!
虎牢关六国会盟圆满告成,六国君臣皆大欢喜,一时间豪情张扬弥漫,对秦国竟是前所未有的蔑视。苏秦也正沉浸在喜悦兴奋之中,便禀明纵约盟主楚威王,要回洛阳看望年迈的老父。楚威王与五国君主赞叹苏秦的大孝之心,各自赏赐了许多的金玉珠宝,许苏秦在省亲之后着手组建六国联军。行程既定,苏秦便与四大公子议定:一个月内分头确定各国军马数目,一月后在大梁会商联军事宜。一应安排妥当,苏秦便于大典次日起程向洛阳而来。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马车队!荆燕统率的六国铁骑护卫共是三千六百名,分做六个不同的方阵色块,燕赵韩在前,魏齐楚殿后。中央是壮观的六国丞相仪仗与苏秦的华贵轺车。最后则是一千铁骑护卫下的一百多辆满载各种礼物的牛车。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号角呼应,烟尘连绵二十余里!
在洛阳东门外山头观望的老太师大是惊叹:“纵是天子出巡,何有此等声威?壮哉苏秦!夺尽天下风光矣!”正在辚辚推进,荆燕飞骑来报:“周室太师颜率,正在天子官亭郊迎丞相!”苏秦下令:“铁骑仪仗分列两厢,单车拜会老太师!”
荆燕一声令下,仪仗骑士哗然分开,苏秦轺车辚辚驶出。
太师颜率正在修葺好的郊迎石亭前恭候,见仪仗旗帜分列,便知苏秦将出,连忙带领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臣与几名少年王子肃立道中,及至轺车驶到面前数丈许,颜率虽然老眼昏花,却也看得清楚:粲然生光的青铜轺车由四马驾拉,六尺车盖下站着一人,一领大红绣金斗篷随风舞动,六寸玉冠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绿色光泽,腰悬极为罕见的古铜长剑,灰白的须发飘洒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镌刻在黝黑丰满的脸膛。老颜率久经沧海,见过的国君权臣不计其数,内心却也暗暗惊叹:“苏秦气度,胜似王侯!不想王畿衰败,洛阳却出了此等人物,当真异数也!”思忖间拱手高声道:“周室太师颜率,率诸王子与贵胄重臣,恭迎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