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恕既是你的朋友,急人所难、两助插刀都是应该的,”老太太说,“但这香港拓界与邓公子又是何等干系呢?”
别看老太太对李鸿章恨之入骨,这句话却又与李鸿章所说如出一辙。易君恕在一旁听得着急,心说:娘啊,您好糊涂!
“伯母有所不知,”邓伯雄道,“在道光二十年之前,敝乡与香港本是一体,同属新安县管辖之下,只因英夷觊觎我领土,挑起鸦片战争,强迫朝廷将香港割让。当时广州附近数县百姓都惨遭涂炭,英军屠杀民众,焚烧房屋,污辱妇女,抢劫财物,甚至掘墓盗宝,碎尸断骨,滔天暴行令人发指,敝乡前辈父老都曾深受其害,此仇至今犹不能忘,恨不能食肉寝皮!而英夷欲壑难填,得陇望蜀,于咸丰年间再次寻衅开战,割占九龙半岛南端,新安县界步步后退,与敝乡已经近在咫尺。数十年来,香港的英军、洋商经常越界持枪打猎,趁机污辱妇女,为非作歹,以至于当地农妇、村姑上山砍柴割草也要结伴而行,遇到英夷拦截,便仓皇‘走鬼’,逃避不及,难免惨遭秽污,如此民族屈辱,敝乡民众早已难以忍受!”
“噢,”老太太听了此番叙说,心中明白了许多,也不禁为之感慨,“三十八年前,英法联军打到北京城,烧毁圆明园,大火三天三夜不灭,那滚滚狼烟,我是亲眼所见,只道是北京人不幸,遭了那场大难,哪知你们广东人更是不幸,几十年与鬼为邻,不知哪天就要大祸临头,这日子可怎么过?”
“不仅如此,现在英夷又向朝廷蛮横要求展拓香港界址,妄图更进一步侵吞新安县土地!如果让它得逞,现有边界势必还要后退,那么,敝乡就要沦于敌手了!”邓伯雄愤然道,“想我祖上自中原迁居新安,披荆斩棘,食毛践土,九百余年,艰苦创业,实属不易,那一片热土之中,埋葬着列祖列宗的骸骨,浸透了子子孙孙的血汗,岂能容忍被英夷霸占?大清虽然国土辽阔,外夷蜂拥而至,竞相伸手,今天割占一块,明天租借一块,不消几十年,也将折损殆尽,大好河山易帜变色、中华儿女亡国灭种的惨祸就在眼前!”邓伯雄说到动情处,铁塔似的硬汉子也不禁泪花莹莹,“伯母!君恕兄受我之托,也是受新安百姓之托,前往总理衙门苦苦劝谏李鸿章,乃是为民请命,为国分忧啊!”
“你们哪,年轻气盛,一时热血沸腾,天大的事都敢做!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老太太叹息道,“李鸿章这个人,在洋人面前骨头最软,只要能讨得洋人欢心,赢得一时苟安,大清国丢掉多少国土,赔上多少白银,死伤多少生命,都在所不惜,你们反去求他抵制洋人,岂不是与虎谋皮!结果怎么样?君恕白白地舍了面皮,不但一无所获,还遭受他的冷遇,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我这作娘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着,拿起枕边的手绢,抹着眼泪。
“伯母,”邓伯雄黯然道,“这是愚侄的不是,使君恕兄为难,又让伯母伤心……”
“娘,您不要难过,”易君恕不安地望着母亲说,“孩儿又不是向他谋求私利,虽受些委屈,也心里坦然。李鸿章纵然对我无礼,总也由此知道了民意不可欺,他再与洋人谈判,不至于毫无顾忌!再者,像香港拓界这等大事,谅他也不敢擅自作主,签约要经皇上朱批思准,那一关,他断难通过!”
“这也难说!”老太太半闭着眼睛,摇了摇那瘦骨嶙峋的手,“你们毕竟年轻,遇事总是一厢情愿,只往好处想,不知道这大清国的事情,办起来实在太难了。你爹虽然官职低微,一辈子也饱经宦海沉浮,几十年我跟着他担惊受怕,世事见得多了……”老太太说起往事,便心潮起伏,胸中泛起无限伤感,“有些话,我本不该当着晚辈说,可你们也该心里有数,自从咸丰爷晏驾,大清国的皇上已然换了两回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又迟疑地住了口。
“娘,我知道,”易君恕说,“同治、光绪这两朝,朝廷的权柄都握在皇太后手里,没有皇太后的懿旨,国家大事皇上也难以作主。父亲殉国的那年,北洋水师与日军浴血奋战,皇太后仍然在颐和园天天宴乐……”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这么糊涂啊?”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李鸿章是皇太后的人,甲午年丧师辱国,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还不是杀头之罪?可是他还是稳稳地保住了相位,乙未和谈,签了《马关条约》,又怦然成了功臣,入阁办事,大权在握。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来头的,连皇上都未必奈何得了他,更不要说你这个平头百姓!”
老太太说出一番肺腑之言,易君恕和邓伯雄听了,都默然不语。
“我这些话早憋在心里,若不是遇到今天的这件事,也不会轻易说起,”老太太又说,“眼看我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撒手走了,怕的是到了那时候,我儿子没有了主心骨,遭灾惹祸,不能不事先交代给你。邓公子呢,”她转过脸,望着邓伯雄,“我看你也是个厚道孩子,没把你当外人,我也希望你珍惜自个儿的前程!”
“多谢伯母教诲,”邓伯雄深为感动,向老太太真诚地道了谢,却又问,“伯母,如此说来,这香港拓界之事,就无人能够阻止了吗?”
“哎呀,”老太太为这个年轻人的固执感到纳罕,“说来说去,你怎么还是这一件事?”
“此事关系愚侄身家性命、邓氏阖族兴衰,关系新安县大片国土存亡,”邓伯雄眼含热泪说,“愚侄时时都挂念心中,怎能忘怀啊?”
“说得也是,爱乡恋土,本是人之常情,贵乡若是划归了异邦,更是一大劫难!”老太太又是一番感叹唏嘘,“不过,事情毕竟还没有定局,求苍天保佑吧,说不定尚有转圜余地,公子也不必过于忧虑,暂且安下心来,读书迎考,完成朝廷的会试要紧……”
“伯母!我心乱如麻,哪里还读得进书去?”邓伯雄那两道浓眉拧成一团,倏地站起身来,“满朝冠带不能抵御外侮、安邦济民,虽金榜题名又有什么值得稀罕!”
“伯雄!”易君恕吃了一惊,“你……”
“我不考了!”邓伯雄的两眼热泪夺眶而出,昂然道,“明天就走,回我的家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