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消息。回信又将跨越漫长的征程,沿着他亡命天涯之路,从京城送往遥远的香港,又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等待之中,易君恕在翰园日复一日地住了下来。香港的报纸上不断传来内地的信息:曾上书举荐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通达时务人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被革职下狱;在湖南力行新政、开全国风气之先的湖南巡抚陈宝箴被革职,永不叙用;与康有为一起受皇上召见的刑部主事张元济被革职,永不叙用;与谭嗣同一起受皇上召见的新擢三品卿黄遵宪被免官逮捕;连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也被革职,查抄家产,发配新疆,罪名是皇上曾向他询问西法新政,并且他还是康有为的广东老乡,两人有书信交往……与此同时,朝廷宣布恢复“百日维新”中被裁撤的衙门,禁止士民上书,撤销新成立的农工商总局,科举考试恢复八股文……
报纸上登载的都是重大新闻,易君恕不可能从中找到自己家里的信息,不知道母亲和妻子、幼女是惨遭横祸呢,还是安然无恙?然而,正因为吉信、凶信都不可得,心中的希望便也不致破灭,他执著地等待着。人把希望寄托于不可知的命运,吸引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每一个黄昏都盼望着黎明。
焦急而又耐心的等待,渺茫而又执著的等待。
太平山麓的浓雾渐渐消散,繁星似的街灯、船灯熄灭了,港岛又是一个淡蓝色的黎明。铜锣湾避风港中密密麻麻的渔船扬帆出海了,上环、中环、湾仔和尖沙嘴沿岸的码头,汽笛声此起彼伏,悬挂着万国旗的远洋轮船进进出出,维多利亚港每天都是这么繁忙。
翰园的管家阿宽正在清扫庭院,鹅卵石雨路一尘不染,青青草坪挂着莹莹露珠。早起出门采买的阿惠已经提着篮子回来了,从专门承接欧籍人士伙食的“办馆”买回了早餐。
像每天一样,易君恕七点钟准时来到餐厅,和林若翰、倚阑互道了“早安”,然后三人对坐,开始吃早餐。离开故乡三十八年的林若翰至今保持着英格兰人的传统,早餐照例是麦片粥加牛奶和糖,吃几片烤面包片抹黄油,再加一只煎鸡蛋或煮鸡蛋,有时也吃一点咸肉或冷鱼,喝一杯咖啡。这个食谱几十年不变,并且传给了他的女儿倚阑。香港的华人居住区自然也卖豆浆、油条,茶寮里的“早茶”供应虾饺、肠粉、马蹄糕、萝卜糕等等,品种花样都远胜于西式早餐,但那些东西却进不了翰园。香港的华、洋社会径渭分明,即便像林若翰这样的“汉学家”也不肯打破这一界限。易君恕自从来到翰园,当然也只有入乡随俗了。
林若翰耐心地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看看身旁神色悒郁的易君恕,说:“易先生,你来到香港一个多星期了,还习惯吗?”
“还好,”易君恕尽管忧心忡忡,也不愿给人家添烦,便说,“多谢翰翁的照顾。”
“哪里!”林若翰说,“我离开三个月,刚刚回来,教堂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没有时间陪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对阿宽说了,让他陪你去……”
“他已经带我看了几个地方,”易君恕说,“荷里活道的文武庙,铜锣湾的天后庙……”
“那些地方有什么可看?”林若翰鄙夷地一笑置之,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在他眼里,那些供奉文昌帝君、关圣帝君、海神娘娘的华人庙宇都是十分荒唐愚昧的,根本不值一提,“圣约翰大教堂近在咫尺,改日我陪你去参观参观。你现在虽然还不是基督的信徒,但那座雄伟的建筑还是值得瞻仰的,走进大门,就会有一种心灵与宇宙相通的强烈感受,世俗的烦恼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种极具感染力的语言,易君恕却没有作出回应。他迟疑片刻,说:“翰翁,我想到新安县去看一看……”
“什么?新安县?”林若翰一愣,甚至有些恼火。老牧师盛情邀请他参观圣约翰大教堂,他却连听都没听进去,要去看什么新安县!“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有一位朋友是新安人,在北京一别,已经半年多了,很想见他一面,”易君恕说,“我听说,从香港到新安并不太远,就在对面……”
“那个地方,你怎么能去呢?”林若翰皱起了眉头,“不,不可以!”
“翰翁,”易君恕说,“您是不是担心……”
“当然,我不能不为你担心!新安县虽然已经是英国租借地,但是毕竟还没有接管,现在仍然在广东省的控制之下!”林若翰神色严峻地说,“易先生,我们从天津到香港,一路经过的港口都张贴着通缉‘康党’的告示,你因为乘坐的是英国船,才避免了他们的搜捕。现在,好容易在香港安定下来,为什么又要去冒险?一个被悬赏捉拿的人,越界到中国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易君恕不禁打了个冷战,沉默了。林若翰说的这些,他心里都明白,也曾经反复思量,却遏止不住对邓伯雄的思念。他向阿宽和阿惠打听了去新安锦田的路程,一天之内便可以打个来回,就更加想去了。现在经林若翰这一说,自己也觉得过于冒险,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又沉下去了。
“易先生,你在香港是完全自由的,可是,跨过边界就会有危险!”林若翰言犹未尽,又强调说,“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是,翰翁,您说得对,”易君恕说,“那么,我能不能写封信去,请他到府上来一见?”
“嗯?”林若翰微微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又提出新的花样!英国人的住宅被视为不可侵犯的“私人城堡”,未经预约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受欢迎,像易君恕这样住在林若翰家里,已属十分少见,更不要说在此寄居的客人又邀请客人到主人家来聚会,这在英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林若翰不会以这种理由拒绝易君恕,英国人认为天经地义的理由,在中国人看来也是不可思议。林若翰另有充分的理由阻止易君恕的这种不适当的念头,他说,“易先生,那样做,对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要知道,广东是康、梁的老家,所以对‘康党’的搜捕最为严厉,康、梁的家都被查抄,连族人、亲戚、朋友、邻居都受到牵连,全乡的人纷纷奔走避难!你难道不怕牵连自己的朋友吗?”
“啊……”易君恕彻底被说服了。自已被朝廷视为洪水猛兽,全国追杀,又怎么忍心把邓伯雄再牵连进来呢?唉,罢了,罢了,想不到如今和伯雄近在咫尺也不能一见了!
“易先生,我知道,你在香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交往,非常孤独,对于一位文人、学者来说,这是很痛苦的。”林若翰深表理解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想……安排一些你有兴趣的事情做做,也许可以为你排遣寂寞……”
“翰翁,什么事?”
“易先生可不可以教我的女儿学习汉语?”
啊?易君恕大为意外!他不禁朝坐在对面的倚阑看了一眼,这位高傲的小姐,在码头上第一次见面就使他尴尬,来到翰园之后,易君恕又更多地领略了她的任性和虚荣,这些天来总是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相当距离,以避免发生冲突,而现在翰翁竟然要他教她读书,这……这怎么行?
“Dad!”倚阑也吃惊地叫起来,“你真是想得出来,要我学汉文?不,汉文太难了,我对那些方块字一向很头疼!”她皱着眉头,两手捂着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
易君恕听得刺耳,但心里也得到了解脱,既然这个“学生”不愿意学,他就可以免受折磨了。
“嗯?汉文这么可怕吗?”林若翰望着女儿,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牛津大学,希腊文是必修课,而又一向被认为是最难学的。二百多年前,牛津王后学院有个学生,他在山上赶路,受到了野猪的袭击,那野猪巨嘴獠牙,异常凶猛,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绝望之际,他突然急中生智,把手里的一本亚里斯多德的作品塞进野猪的嘴里,大喊着:”这是希腊文!‘那野猪嚼了嚼,受不了希腊文的折磨,’扑通‘倒下,死了!“
倚阑听得哈哈大笑:“真好玩啊,希腊文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个故事是牛津人编造的,以此说明学习希腊文之难,”林若翰说,“但是,伟大的荷马、欧里庇德斯、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他们都是以希腊文的著作名垂千古,为全世界的学者所景仰,并且不畏艰难,刻苦攻读那古奥的文字!而对西方人来说,学习汉文比希腊文还要难,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
“啊?”倚阑不料父亲绕了个弯子,又回到了汉文上,便收敛了笑容,“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学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