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翰看了女儿一眼,觉得倚阅这样反反复复,似乎有些过分了,便说:“哎,易先生也难得出去散散心,你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家里不是还有我和阿宽、阿惠嘛!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去找同学玩玩,也可以叫皮特到家里来谈谈嘛,他还没有进过翰园呢!”
“唉,皮特,”倚阑叹了口气,脱口道,“皮特怎么能代替易先生?”
易君恕心里一动,自己在情闹小姐心目中的位置竟然超过了她的好友皮特,这倒使他暗暗吃惊,脸腮不禁有些发热,嘴唇张了张,却又不好再说什么,便转过脸,默默地走上楼去。
林若翰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琢磨着:女儿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和皮特的关系有了变化,而对易先生产生了不应有的感情?不,不可能,倚阂和易先生年龄相差十岁有余,而且明知他已是个有妻室的人,不会让自己的感情走上歧途的。她说皮特不能代替易先生,显然是出于对老师的依赖和尊重,师生之谊的确和少男少女的相爱是两回事嘛!想到这里,老牧师心中的那一丝疑虑便释然了。
“牧师啊,”阿宽望着易君恕走在楼梯上的背影,试探地说,“我想随先生走一趟,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知道这合适吗?”
“哦……”林若翰从遐想中被惊醒,朝阿宽点点头,说,“也好,由你护送他到锦田,我就更放心了!”
易君恕一行乘渡轮离了港岛,在尖沙嘴登岸,沿着海边的土路,迤逦向西北前行,经油麻地、旺角、荔枝角,到荃湾,前面一带岗峦起伏的丘陵,是大帽山的余脉上花山,翻过这道山,前面就是锦田平原,环抱在观音山、大刀屶、鸡公岭、掌牛山、井坑山之中。
这一番奔波,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路程,而且多是山林石径、田间土路,那两名轿夫走得十分辛苦,连空手随行的阿宽和龙仔脸上也渗出了汗珠。好在他们都是辛苦惯了的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劳累。易君恕坐在轿子上,举目看去,满眼青山葱郁,田野碧绿,路旁的杜鹃花开得鲜红灿烂,小桥流水,竹篱茅舍,野趣盎然,郁闷的心胸为之一爽。路上经过不少村庄,见家家门前贴着大红春联,张灯结彩,新春佳节的热闹还没有过去,上元灯会又在眼前。乡民们正是休闲季节,常见红男绿女,挑担提盒,携儿抱女,喜气盈盈,看那样子,不是赶墟归来,便是探亲访友、拜年贺节。行至山野僻静之处,又听竹林中传来男女对歌之声,初闻缥缈遥远,若有若无,及至走得近了,才听得真切。
那男的唱道:
隔远看妹坳下来,啥高唔矮好人材。
咐好人材钟哥意,借钱纳利娶返来!
男的唱罢,女的便接上来:
你命丑来你命歪,你命边样配得佑?
佑系京城皇帝女,皇帝出廷你头低!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曲调高亢豪放,方言俚语,俏皮泼辣,全无文人竹枝词的矫揉之态和雕琢痕迹,好似《诗经·国风》那么浑朴天然,自由自在。易君恕听得有趣,不禁说道:“这里的姑娘好大胆,竟敢自称‘京城皇帝女’?”
龙仔却神色庄重地说:“先生,这里虽然天高皇帝远,我们邓家倒还真是皇亲国戚哩,祖上有一位太婆,就是京城皇帝女啊!”
“噢?”易君恕不禁吃了一惊,“哪一位公主曾经远嫁到这里?我倒没有听伯雄说起过!”
走在旁边的阿宽向来喜欢听人讲古,也来了兴趣,说:“龙仔,你们邓家有这样荣耀的事,还不快讲给我们听听!”
“好啊!”龙仔说,“这件事,新安县姓邓的人人都知道!”他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家族的自豪,清了清嗓子,说起了邓氏祖先的一段往事,“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金兵南狙,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室贵族也纷纷南下避难。当时,锦田邓氏七世祖光亮公官居赣县县令,起兵勤王,护国情民……”。
年轻的龙仔讲起古来,却十分老到,模仿着民间说书艺人的语气、架势,讲得有板有眼。
“等一等,”易君恕拦住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易先生,”阿宽正听得入神,不料被打断了,便笑笑说,“那陈年古代的事,他哪里说得清是哪一年?只听他讲讲故事吧!”
“我听少爷说,那是在大宋孝宗乾道五年,”龙仔竟然把年代也记得清清楚楚,不但出乎阿宽的意料,连易君恕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毕竟是广州府举人身边的人,小小的仆僮也受了伯雄的熏陶,七百年前的往事说得出个子午卯西!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在战乱当中,有一个细路女流落到我们这里,年纪只有十岁,元亮公见她虽然穿得破衣烂衫,倒是眉清目秀,端庄稳重,一举一动都不像个穷人家的细路女。元亮公问她家住哪州哪县,姓甚名谁,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她却回答得含含糊糊,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大止小月,宝顶木梁。‘好像是个谜语,一时也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已经明白了。”易君恕笑道。
“她说的是什么?”阿宽忙问。
“先生,不要说破,让他慢慢猜去!”龙仔笑笑说,有意为难阿宽,继续讲他的故事,“当时元亮公也就不再追问,就把她收养在家,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等待那细路女长大成人,和元亮公的儿子、我们八世祖惟汲公结为夫妻,在岑田务农,岑田就是今天的锦田噢!后来他们迁居东莞莫家洞,生有四子二女。等到朝廷打退了金兵,战乱平息,光宗皇帝即位,我们八世祖惟汲公已经去世。这时,八世太婆才说出她十岁那年讲的那个谜语的谜底……”
“哎呀,”阿宽失声叫道,“我只顾听故事,忘记猜那谜语了!易先生,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易君恕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指的是朝廷从南到北的疆土,’大止小月‘是个’赵‘字,’宝顶木梁‘——宝盖头下面一个’木‘,乃是个’宋‘字,这不是把她的来历说清了吗?“
“先生真是好学问,说得一点不错!”龙仔赞叹道,“八世太婆就是这样讲的,原来她老人家是高宗皇帝的女儿、孝宗皇帝的阿姐、光宗皇帝的姑母!她写了书信,命她的长子、我们九世祖林公到京城临安去朝见皇帝,光宗皇帝接到姑母家书,龙颜大恸,感叹她老人家金枝玉叶之体,国难当头,流落在外,尝尽了民间疾苦,和百姓共患难,真是不容易啊!因为她是皇帝的姑母,所以皇帝下诏,不称‘公主’,称她‘皇姑’,追封惟汲公为税院郡马,封皇站的长子为迪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