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难忘,”易君恕喃喃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反目成仇,我会非常痛苦,他也不会原谅我!不,我不愿意失去这位忘年之交的长者,也不愿意伤害他,只是想……想在不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借用一下他皮包裹的那些文件,倚阑,你应该帮助我!”
“不,先生……”倚阑的嘴唇瑟瑟发抖,“我不能!那样做太对不起dad了,我于心有愧!”
“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也不强求,”易君恕抚着她的肩背,无奈地叹息道,“但愿你面对生身之父的在天之灵,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哦……”倚阑一个战栗,扑倒在他的胸膛,“先生……”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港岛,雨停了,风也停了,朝霞映红了翰园。
今天是星期日,上帝休息的日子,教堂照例要举行主日崇拜。早餐过后,林若翰装束整齐,准备和女儿一起去教堂了。
“Dad,”倚阑心怀忐忑地垂着眼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噢?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关切地说,“你在家里休息吧,就不要去教堂了,心里感念着主的恩惠,主会保佑你的。下午我请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哦,不用了,”倚阑赶紧说,“我只是有些失眠,睡一会儿就会好的……”
“嗯。”林若翰不大放心地看看女儿,嘱咐阿惠好好服侍小姐,就匆匆出了门,坐上轿子走了。主日崇拜是不可耽误的,尤其是——他猜想,因为王存善回广州去了,定界谈判暂时休会,总督和辅政司今天可能会去教堂参加崇拜,所以他更要早些到才好。
楼上书房里,易君恕从窗口注视着脚下的山道,翰翁的轿子已经走远了。
门房里,阿宽哆哆嗦嗦地捂着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惊恐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倚阑:“小姐!这合适吗?翰园所有的钥匙,我这里都有,十五年了,没出过一点差错!牧师信得过我,我……我不能对不起他,怎么能偷……”
“宽叔,你怎么能说是‘偷’?”倚阑急得都要哭了,“易先生说:这不是偷!英国人强占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啊……”阿宽愣愣地看着她,小姐变了,真是变了,那神情,那语气,越来越像阿炜兄弟了!
泪水哽咽了阿宽的喉咙,他那老树根似的手哆哆嗦嗦,把“啼里哗啦”的一大串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来,递到倚阑的手里。
倚阑匆匆跑上楼来,易君恕正在等着她。
黄铜钥匙插进林若翰卧室的锁孔,那扇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皮包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倚阑的心脏狂跳着,双手抖抖索索地把它打开,由林若翰亲手做的谈判记录完整地展现在面前。
两颗紧张的心一起跳动,伴随着倚阑的低声译述,易君恕迅笔疾书……
院子里的草坪上,阿宽又在修剪花木了。他时时地抬起头来,眺望着通往圣约翰大教堂的弯弯山道。
“当!当!当……”悠扬的钟声从教堂高耸的钟楼传来,庄严肃穆的主日崇拜开始了。
当天晚上,按照易君恕的吩咐,阿惠悄悄地下了山,乘坐疍户的小船,登上了前往锦田的夜路。她走得很急。天亮之前还要再赶回来,以免牧师生疑。
她的身上,藏着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装着中、英定界谈判纪要,还有一封没有上下款的信:
双方歧议甚大,谈判未果,王存善今已返穗。若广东方面坚不相让,事态发展或可有转机。
第十三章 寸土必争
3月14日,王存善再次来港,重开谈判。
辅政司署会议厅里,国旗、地图高挂,谈判桌前双方原班人马照旧,惟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位显赫人物:香港总督卜力爵士,标志着谈判的规格升高了。
上次的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仅仅进行了一天就被迫中止,要求中止谈判的并不是英方而是中方,完全出乎个力的意料。这位新总督去年在伦敦接受任命的时候,香港的拓界大局已定,《专条》早已签字换约生效,降服李鸿章的窦纳乐在英国朝野被目为英雄,连已经离任回国的前港督威廉·罗便臣也不甘寂寞,频频在报刊传媒曝光,鼓噪自己在拓界之中的贡献,惟恐人们忘记了他为女王陛下立下的功绩。香港成为英国人的一个重要议题,夕阳西下的“日不落帝国”新近获得大片租借地的辉煌业绩刺激着人们兴奋的神经,新任港督卜力一出场,头顶便闪耀着超过他的十一位前任的光环。当他乘风破浪跨越半个地球奔赴东方履新之时,耳畔回响着一百多年前英国特使马戛尔尼的名言: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它将像一个残骸那样到处漂流,然后在海岸上撞得粉碎。君临自己“领地”的卜力充满了自豪和自信,立即着手新租借地的接管工作,三个半月以来。他和骆克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一张由索尔兹伯里、张伯伦、窦纳乐和卜力共同组成的大网从天而降,总理衙门入其彀中,新租借地边界将超越《专条》的制约向北大大推进,应该是毫无问题的。而他却不曾料到,酝酿已久的这一战役竟然出师不利,第一轮谈判便卡在这位其貌不扬的中方定界委员王存善手里!
现在,王存善又回来了。扣除他往返途中的时间,在广州停留不过一天,也并不算耽搁。在和两广总督谭钟麟短暂的会见之中,他得到了什么“锦囊妙计”?尚不得而知。根据窦纳乐所提供的情报,谭钟麟就香港拓界问题向朝廷上书说:“租界内村庄,不下万户,食毛践土二百余年,一旦闻租与英国管辖,咸怀义愤,不愿归英管。”看来,这位八十老朽的态度颇为强硬,不可轻视,连他派来的一名小小的候补道也必须认真对付,于是港督亲自出马了。
卜力端坐在东道主一方最中间的位置上,身穿总督服,胸佩“圣迈可暨圣乔治最高大十字勋章”,鹰钩鼻上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威严地扫射着对面的王存善和他的随员,最后把目光落在身旁的骆克脸上,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诸位,英、中两国关于香港新租借地定界问题的第二轮谈判现在开始!”骆克宣布道,勺\“字眉下那双眯缝眼闪烁着诡秘的微笑,”我们高兴地看到,中方委员王道今天已经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我表示欢迎!“
骆克说到这里,带头鼓起掌来,因为双方人员寥寥,那掌声也稀稀落落。中方委员王存善连忙欠了欠身,土黄色的脸上作出些许笑容,眼角旁便堆满了放射状的皱纹。他拱起双手,向着对方的诸位作了个罗圈揖,表示感谢。
等掌声平息,王存善也坐下了,骆克继续说:“今天,总督阁下亲临会场,这充分表明了大英帝国和香港政府对于谈判的诚意。我们期望中方也以同样的诚意,消除分歧,解决争端,和我们达成共识!”说到这里,他看了王存善一眼,“我想,王道此次从广州回来,带来的应该是令人愉快的消息一请问:贵国两广总督阁下对你有何指示?”
“督宪大人,司宪大人!噢,还有林大人!”王存善向卜力、骆克和林若翰拱拱手,清清嗓子,说道,“敝人前天回到广州,立即觐见总督,将谈判情况和贵方意见如实报告。谭制台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系由敝国总理衙门大臣与贵国公使签订,经双方君主批准,已具法律效力,谭制台作为一名地方官,自然无权更改。贵国公使已将《专条》黏附地图交与敝国总理衙门,上面画有边界直线,定界理应以此为准。所以,谭制台表示,不能接受贵方所提出的超过此界的要求!”
“什么?”骆克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两天之前,当谈判被迫中止时,骆克并不像卜力那样把问题估计得过于严重,因为他在第一轮的交战中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