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专员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闺女也就是你的闺女了!
老许啊,这么好的闺女,真的舍得给我们?
哪里会有舍不得的理儿!如果能伺候您,那她可是烧高香了!
嗬!闺女我可是要定了啊!
一时间群情振奋。老许隔着饭桌子紧紧地拉住专员的手,说,出了门你是领导,回到家咱们就是亲戚了。今天我说了算,咱们喝个一醉方休!
其实话是那样说,酒哪里还喝得进去?其他人都借口出去转转,剩下赵专员和许彩霞一家留在屋里,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刚才的话,许彩霞都听到了,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起初她以为那是大人们的玩笑话,后来看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知道这不是个玩笑。娘也急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瞅着当家的。
抽了一支烟的功夫,还是赵专员打破了僵局。他说,我看天也不早了。如果你们放心,我就把闺女带走,回家先去认认门儿,到时候也好接你们过去住两天。
许支书吊起的一颗心落到了肚里,埋在烟雾里的脸,乐成了一朵花。说,你今天先把闺女带回去,看看不行还给我送回来。
赵专员当天就把许彩霞带回家去了。
走之前许彩霞的娘把闺女单独叫到西边的屋里。问她道,你得对娘说实话,你和你二姨村里那孩子有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
没有就好。就是有也不能说,打死都不能说。记住没有?
许彩霞看了看她的娘,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那种感觉既不是高兴,也不是忧伤。好像春天独自走在野外,遇到一场兜头而来的暴风雨,那种无助和委屈,强烈地撞击着她。
但她还是怀里抱了自己的包袱,坐了专员的车子走了。
看着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村庄,在车子扬起的浮尘里渐渐退去,许彩霞心里却无端地慌乱起来。那个远在北京的人,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她闭上眼睛,立即感受到了曾经在她周身游走的那双汗湿的手。她突然想起来忘了告诉娘,给人家退彩礼的时候,一定要买一块新手表还人家,人家送她的那块表在此之前她已经戴过了。
到了专员家里,许彩霞手脚都不知道放什么地方。专员住的是独家小院,从外面看起来
非常普通,许彩霞觉得还没有自己家的大门排场。进得屋来,她才觉得是如此的不同。当间屋里有许多门,那么多的屋,干净得连个灰尘都找不到,柜子桌子皮凳子(沙发)什么都摆得整整齐齐,擦得锃亮。她憋了一个晚上没有敢上厕所,那拉屎拉尿的地方都是白瓷的,要是弄脏了该怎么办!
一家人对她都还好,赵家的妈妈和和气气地领着她在家里看了一遍,包括每一个房间。告诉她怎么用卫生间,怎么用自来水,还教她其他的一些事情。家里本来可以洗澡,但两个姐姐还是带她出去洗了澡,细细地泡了半天,又让人给搓了灰。等她洗完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她们来的时候就新买了衣服和皮鞋,包括内衣内裤。许彩霞从家里带来的东西都被换下来了,尽管那也是她全部新换上的。不过穿上她们买的衣服之后,许彩霞才看出了和她们的差距。她自己的那些衣服,毕竟是镇上的小裁缝做的,多新都脱离不了农村的土气。她们还教她把两条辫子梳在一起,随意地扎成个马尾甩在后面。她们很快就把许彩霞弄得象个样子了。
开始许彩霞还有点不习惯,虽然说不上是害怕,但他们这么客客气气让她受不了。她们都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她,真心实意地帮助和教导她,还是让她感到那目光后面的怜悯来,她最受不了的也就是这个。她努力让自己感觉到她们一家都是好人,她试图用劳动来报答他们。可是她在家里几乎找不到任何能干的活,吃完饭刚刚有了收拾餐桌的念头,保姆已经抢在前面干完了。有一次她试图去擦抹玻璃柜子里一堆落了灰尘的陶器,害得从里屋出来的赵妈妈脸都吓白了,说,那可碰不得啊!那可是好几千年的古物啊!
那些“古物”让许彩霞很可笑。这城里人真是没见过东西,我们村里的猪圈里,到处都是这些破盆烂罐儿。
许彩霞是在第四天才见到赵家的儿子的。他叫赵柯,可一家人都喊他三儿。那赵柯长得还真不错,面目白白静静的,说话的时候害羞似的看着自己的手。前两天他是陪人家出差去了。到后来许彩霞才知道,他就像个旅行包似的,谁去出差,总是把他也提溜上。这也许是讨好他爸爸的一个方式吧。他什么都懂得,说话也好好的,就是有时脑子翻不过来个儿。许彩霞还发现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细了一点,走路快了才能看出来。
他是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落下的病根。这其实让许彩霞暗暗地松了口气,因为他的残疾,才能让她提着的心和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这让许彩霞觉得,她一个健全人和一个残疾人在一起,至少不欠他们家什么。
赵家的人故意腾出些时间把他们往一起拢,让两人单独在一起。而许彩霞单独
面对他的时候,心里竟然很复杂。她心里怕被人轻看的负担减少了,但另一个压力又来了。难道她要陪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吗?那赵家的儿子旁若无人地和她在一起,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傻乎乎的乐着。有一次,他们全家人都出去了,把许彩霞他们两个撇在家里整整一天。许彩霞忽然有了做主人的感觉,她陪他玩儿,给他做饭吃。当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的时候,有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他不是个男人,而是一个儿童。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他依然乐呵呵地笑着。然后她又去拉他的手。他就那样把手搁在她的手里,动也不动。
许彩霞在赵家住了十天,顿顿都是好菜好饭的,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就是陪赵柯玩。她夜里睡不着,偷偷地流眼泪。有一刻她曾经憋闷得出不来气儿,好像被谁掐了脖子一样,她差一点打开门跑出去。她想回家对她的爹娘说,就是在农村呆一辈子,她还是愿意嫁给那个当兵的。
第十一天头上,许彩霞被赵专员的小汽车送回来了。走的那天,他们在饭店里包了一桌,一家人都去了。在饭桌上赵妈妈当了大家的面说,让她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就要把她娶过来。
走在路上许彩霞才想起来,农村要媳妇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要找人看好日子,要下帖子送聘礼,赵家妈妈怎么连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说,过几天把你接过来。
许彩霞坐了轿子车,穿了新衣服新皮鞋回来了。刚到门口不大功夫,全村子的人都过来看她了,村里闺女媳妇羡慕的眼光都快要把她给淹死了。她们扯着她的衣服,摸着她的头发,瞧着她的皮鞋。也许在她们心里,许彩霞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着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她们的艳羡使她突然之间又骄傲起来,她把想好的要跟爹娘说的话,改成了另外一句:
让她们走吧,我累了。她说。
七月底,许支书把闺女给嫁了。乡里县里的领导都来送了贺礼,赵家来了三辆披红戴花的轿子车,把个婚礼弄得排场大的在东许村是空前的,绝后还尚不敢说。
许彩霞风光地嫁到城里去了,不但是城里,而且是城里最好的人家。她爹都说了,一个城市有几十万人家,专员才有几个啊!
成了人家的媳妇,顺水推舟地过上了平常的日子,生活渐渐就露出了本来疲惫的面目。她再站起来干活,也就没人拦她了。尤其是两个婆姐姐,吃过饭大腿翘在二腿上。婆婆也开始板着脸孔对她讲话。特别让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她在家里遇到了越来越多的规矩。开始她 家里来了几次人,他们家还客客气气的,尔后再来,他们就非常地不耐烦了。后来许彩霞看出来了,他们根本不想让她的娘家人来走亲戚。
一门心思要嫁到城里来,还不是想让家乡人看一看她过上的幸福生活。现在不要说乡亲了,连娘家人也不是可以随便走动的。那时候,许彩霞还不明白,这就是人家设的一道门槛,而且这道门槛,她自己后来也会设起来的。但当时许彩霞还是一味地烦恼着,好像是谁骗了她似的。惟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那做了丈夫的赵家儿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正常。只要熟悉和习惯了他的状况,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刚过两三个月许彩霞就怀上了,根据她肚子的变化,一家人对她的态度又重新做了调整。吃饭上对她刻意关照,这营养那营养的。又专门为她雇了一个保姆,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像跟班的一样,什么活都不让她干了。这倒是许彩霞没有想到的,乡下人生孩子,哪一个不是一直忙活到孩子露了头才肯躺下。
许彩霞怀孕之前,她的弟弟许老虎来了一趟。许彩霞高兴得不得了,拉了弟弟的手又是问东又是问西的,爹、娘、妹子、东家的嫂子、西家的大婶,恨不得把全村都问遍了。姐弟俩只顾了亲热,根本没有看到赵家人的脸色。吃饭的时候,婆婆说家里来了客人,让他们俩在厨房里和保姆一起吃。许彩霞当时就有些不高兴。来了什么客人?还不是婆婆的娘家大舅,在地区交通局当局长。你的亲戚是客人,我的亲戚就不是客人?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告诉弟弟说,在里面吃随便,没有那么多礼节。
虽然许老虎已经感觉出来点儿什么了,但他还不知道事情的底细。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们是让他在厨房里头吃,心里头那个恼怒和沮丧,不知道有多么强烈。妈的!只有女人才会放在厨房里吃饭。我一个大老爷们,竟然让和一帮娘们在一起。但他不露声色,闷着头吃了一大海碗白米饭,外加两个烧饼。菜是猪肉炖粉条,还有一大块烧鸡肉。吃完了,姐姐又给开了一瓶水果罐头,是苹果的。他也一并连水带肉地吃干净了。姐姐却没有敢留他住下,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十块钱,说是免得爹和娘担心,让他早点回去。那许老虎吃饱喝足又拿了十块钱,出了门他就朝着赵家恨恨地吐唾沫:
不就是个鸡巴专员,有啥了不起啊?我操你妈!
许老虎没有听姐姐的话立即买张车票回家,他可丢不起那份人,他连城里的模样都没还有看清楚,村里人问起来他该怎么说?他花了两块钱买张票看了场电影,又花了一块钱在城里的澡堂子里洗了回澡。看看天都擦黑了,就干脆又花一块钱在澡堂子里睡了一夜。
许老虎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八点多,人家澡堂子开门才把他给赶出来。许老虎出了澡堂的门,被城市亮得刺目的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想想昨天受的委屈,和刚才人家撵他时候的态度,又忍不住朝着人家门口狠狠吐了两口唾沫。他在家里,被全村的人捧着敬着,哪受过这样的鸟气?左顾右盼地转悠了一圈,在街头买了一碗胡辣汤和两个烧饼吃了,还是不想立刻就走,仍然在马路边上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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