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林在父亲和母亲之间转换着不同角色,杨帆在他的呵护下茁壮成长,转眼间已经一周岁了。邻居都说杨帆变样了,刚出生的时候像个都是褶的包子,现在浓眉大眼、皮肤滑润、人见人爱。但是有一点邻居们没有当着杨树林的面说出来,只在背后议论——杨帆虽然长得好看,但并不像他。从杨帆的五官中,丝毫看不出和杨树林相近或相似的地方,除了眼睛都是两只,鼻孔都是两个等人类共有的特征。
不像杨树林不要紧,可杨帆长得也不像薛彩云。尽管薛彩云的音容笑貌已经从众人的头脑中渐渐消散,但她的照片还贴在街道的计划生育光荣榜里,王婶特意将杨帆和这张照片做了对比,没有看出两者有任何联系。这时王婶灵光一闪,发现杨帆有点儿像和薛彩云跳舞的那个男的,也就是被认为是薛彩云老相好的王志刚。作为邻居中王志刚的唯一目击者,王婶将她的发现讲给了众人,于是邻居们本已销声匿迹的对杨帆身份的怀疑,又死灰复燃了。
况且,那天杨树林带杨帆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回来后并没有拿出医院开出的证明,他们胳膊上的针眼儿说明不了问题,针头扎谁胳膊上都有眼儿,再说了,即便有盖了鲜红印章的医院证明,也不足说服他们相信杨帆是杨树林货真价实的儿子,给大夫送点礼什么证明开不出来呀。中国自古以来走后门就很猖獗。
杨帆每天都在变化,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杨树林,好像两个家族的人一样。邻居们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至少杨树林家应该鸡犬不宁才对,但是院里仍像往日一样宁静,杨树林似乎对此事件毫无察觉,像往日一样和杨帆过着平静生活,他们不能看杨树林再无动于衷下去了,或者说他们不甘心生活中缺乏可供茶余饭后交头接耳的素材,当前社会形势一片大好,国泰民安,社会主义建设正一帆风顺,他们只能从杨树林身上找点乐子出来。
他们由在杨树林背后议论,故意改为当着杨树林面交谈,但并不完全公开,还半遮半掩,欲擒故纵。杨树林感到众人对待他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根本变化,看他的眼神不再和蔼可亲,见面打招呼脸上堆满虚情假意的笑容,以往他们还抱抱杨帆逗逗他,但现在杨帆只出现在他和保姆老太太的怀里。
终于有一天,杨树林下班回家,见几个人围在一起,瞟着他议论:真是有眼无珠……被骗了都不知道……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杨树林知道是在说他,如芒在背,忍无可忍,回过头喊道:有什么话明说出来不好吗!
众人默不做声了,你看我看你,无人回应。
杨树林说:那就别吃饱了撑的嚼舌头根。然后转身愤愤而去。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火。
这时王婶站了出来:说就说,杨帆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杨树林顶了一句:难道是你的儿子!
王婶听了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旁边有人赶紧扶了一把,说杨树林:怎么和王婶说话呢,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杨树林:还是先管好自己家的事情吧,杨帆是不是我儿子我心里清楚。然后进了屋。
众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杨树林心里清楚,清楚杨帆是他的儿子,还是清楚杨帆不是他的儿子,但他就是愿意养活。邻居们陷入冥想中难以自拔,还是王婶第一个将众人从浮想翩翩中拉回现实:散了吧,都散了吧,回家做饭。
其实杨帆和杨树林什么关系,连杨树林自己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这个儿子我养定了,杨树林想。
近来杨帆夜里频频出现尿床的情况,搞得杨树林已经几宿没有睡好觉了,杨树林说他:人不大,膀胱却不小。
为了限制杨帆的排遗次数,杨树林在适当减少杨帆饮水量的同时,增加了睡前把尿的环节,每天都要抱着杨帆蹲在尿盆前,直到他把尿排出为止。但有些时候杨帆的尿比石油还珍贵,迟迟不肯面世,杨树林腿都蹲酸了。为此他采用吹哨引尿的办法,这一招果然奏效,像魔法一样,每当哨音响起的时候,杨帆就会水流如柱,淅沥沥沥下个不停,但时间久了便无济于事,杨帆听了毫无反应,小鸡鸡像一个不流水的龙头,看得杨树林心急如焚。
杨帆撒不出尿,杨树林也烦,一次他无所事事地吹了一首《东方红》,杨帆听后茅塞顿开,再次慷慨释放了膀胱。
于是《东方红》成为杨帆睡前的催尿剂,就像安眠药对于失眠患者一样。可是听惯了这首歌,杨帆又闸门紧闭了,杨树林吹了三遍《东方红》,杨帆竟滴水未下,无奈之下,杨树林无意中换了一首歌吹,却引得杨帆飞流直下,于是杨树林发现了杨帆对歌曲喜新厌旧的特点。
为此,杨树林开始学习流行歌曲,时常去商店购买最新出版的磁带,邓丽君、苏芮、张敏民等人的歌曲,一度陪伴着杨帆度过睡前一泡尿的时间。
每次杨树林给杨帆把尿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几句,日久天长,便形成习惯,对杨帆行使任何做父亲的职责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唠叨几句,但一个人说话是枯燥的,杨树林想,要是杨帆能在自己寂寞的时候陪着聊会儿天就好了,又一想,杨帆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呢,现在也是时候了。
之前杨帆与这个世界的交流除了啼哭,就是傻笑。杨帆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天崩地裂一般,发出嘹亮哭声,涕泪横流,譬如当吃奶的时间过了、尿布没有及时更换、身上被蚊子咬了包、眼睛里进了沙子等时候。而当他的愿望得以实现,心满意足的时候,则会发出咯的笑声,此景多发生在奶喝够了、被换上舒适的尿布、痒痒的部位被杨树林涂上自己的吐沫、沙子从眼睛里出来了的时候。可人是高级动物,不能同猫狗一样,喜怒都形于色,语言才是人类区分于动物的标志,所以,杨树林决定从现在起,教授杨帆汉语普通话。
杨树林最先教给杨帆的是个名词:爸爸,他反复指着自己对杨帆叨念这个词,但杨帆充耳不闻,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所谓的自己的“爸爸”。而这个时候,与杨帆同期出生的孩子,有的已经会说短句了,譬如杨树林的厂长的儿子鲁小彬,他和杨帆前后脚出生,现在已经能说:我饿、我喝、拉臭臭、尿哗、吃咪咪、睡觉觉了,甚至会一不留神蹦出一句:我爸是厂长。
当鲁厂长得知自己家的公子比杨树林的儿子在语言方面强出很多的时候,更加洋洋得意,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杨树林在厂里就嘴笨,只知道干活,十年前他们一同作为工人进厂,十年后他当上厂长,杨树林还是工人,所以杨帆必然同杨树林一样,在说话方面都不开窍,而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和自己一样,都是天才。
杨树林要改变这个现状。“爸爸”两个字有那么难吗,确切说就是一个字。在这件事情上,杨树林少了以往对杨帆的不厌其烦,他认为连自己这么笨的人都会的事情,别人也应该会,否则就太不可救药了,并没有考虑杨帆的生理特征。
当三个月后,“爸爸”两字依然没有从杨帆的嘴里脱口而出,而鲁小彬已经会说“我要喝桔子汁”了的时候,杨树林彻底绝望了,他认为杨帆的沉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不具备开口说话的条件,天生就是一个哑巴。
从此,杨树林放弃了教杨帆说话。
邻居们说,杨树林的命真苦,养的不是自己孩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