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让我干到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多一分钟都不行。不过奥康纳太太却说:当你想到八百年来英国人对我们干下的那些事,那个家伙也就无权抱怨那么一点火腿和雪利酒了。拿那点火腿和雪利酒跟大饥荒比比,他这算什么?要是我那可怜的丈夫还在世,我把你干的事情告诉他,他一定会说你干得漂亮,弗兰克。迈考特,干得漂亮。
每个星期六我都发誓要去忏悔,向牧师坦白我在家中,在利默里克僻静的小巷当着牛羊的面,在卡瑞戈古诺城堡当着全世界的面干下的那些不纯洁行为。
我要告诉他特丽莎。卡莫迪的事情,告诉他我是怎么把她送进地狱的,这将是我的末日,从此我会被教堂驱逐。
特丽莎让我很痛苦,每次送电报到她生前所住的那个街道,每次路过她的墓地,我都能感觉到罪过像个脓疮似的在我身上变大。要是我不赶快去忏悔,就只能变成骑在自行车上的脓疮,让别人指指点点:那就是他,那就是弗兰基。迈考特,把特丽莎送进地狱的那个龌龊东西。
我看着人们星期天去领圣餐,每个人都能得到神恩的宽恕。他们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嘴巴里含着上帝,神情安详、平和,时刻准备去死,然后直奔天堂,或是无忧无虑地回家吃熏肉和鸡蛋。
作为利默里克的头号罪人,我已经精疲力竭。我想摆脱它,想吃熏肉和鸡蛋,想没有愧疚,没有折磨,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牧师一直对我们说: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但有哪位牧师会赦免像我这样的人呢?送着电报,却和一个快要死于肺病的姑娘在绿沙发上兴奋起来。
我拿着电报,骑遍利默里克城,见到教堂就停下来。我从至圣救主会骑到耶稣会,再骑到奥古斯丁修会、多明我会和圣芳济会。我在圣弗兰西斯的塑像前跪下,乞求他帮帮我。不过,我猜他已经非常讨厌我了。我和别人一起跪在忏悔室旁的长椅上,但轮到我进去时,我又突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额头直冒冷汗,只好溜之大吉。
我发誓圣诞节去忏悔,但没有去。那就复活节吧,结果还是没有去。日子就这么成星期成月地过去,转眼特丽莎已经死了一年了。我要在她周年忌日的那天去忏悔,可是依然没有去。我已满十五岁,路过教堂再也不停下来了。那就只好等到去美国再说吧,那里的牧师个个都像电影《与我同行》中的平。克罗斯贝,不会像利默里克的牧师那样把我踢出忏悔室。
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有罪,我希望在见到美国牧师前,那个脓疮不会要了我的命。
有一封电报是给一个老妇人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的,她问我:你多大啦,男挨(孩)?
十五岁半,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是既能干傻事又知道好歹的年纪,你机林(灵)吗,男挨(孩)?算不算聪明?
我能读书写字,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唉呀呀,疯人院里的人也能读书写字,你会写信吗?
我会。
她想让我给她的客户写信。要是你想给孩子买一套西装或长裙,又没有现钱,就可以来找她,她给你一张商品券,他们就把衣服给你了,她拿回扣,一点也不打折,还加收利息。你要每星期还她一次钱。有些客户没有按时还款,就需要写信威胁一下。她说:你写一封信,我给你三便士,要是要回了钱,我就再给你三便士,要是你想干这个活儿,星期四和星期五的晚上过来,自带信纸和信封。
我很需要这个差事,我想到美国去,可我没钱买信纸和信封。不过明天有封电报要送到伍尔沃斯百货公司,那里没准有门路,那里有成套的信纸和信封。我没钱,就只能自力更生了。但怎么下手呢?结果那天两条狗帮了我,这两条狗正在“兴奋”,在百货公司门口黏在一起了。它们转着圈不停嚎叫,顾客和营业员都在窃笑,却装做看别的地方。趁这个工夫,我把信纸和信封迅速塞进自己的运动衫里,走出大门,骑车一路狂奔,远离那对黏在一起的狗。
菲奴肯太太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说:你带来的信纸和信封很高档嘛,男挨(孩),是你母亲的吧?等你拿到钱,会还给她的,不是吗,男挨(孩)?
啊,是的。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从她家的正门走了。她家的房子后面是一条巷子,我要从后门走,以防被人看见。
她给我一个大账本,里面有六个拖欠贷款的客户的姓名和地址。吓唬吓唬他们,男挨(
孩),吓丢他们的小命,她说。
我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奥布瑞恩太太:
鉴于未能看到你偿付给我的欠款,我可能将诉诸法律。看看你那个儿子迈克尔,他穿着用我的钱买来的新西装招摇过市,而我本人却几乎已食不果腹。我坚信,你不愿意远离朋友和亲人,在利默里克监狱的地牢里长久受苦。
想让您吃官司的
布瑞吉德。菲奴肯太太
她对我说:这是一封极有分量的信,男挨(孩),比你在《利默里克导报》上读到的任何文章都有分量。“鉴于”这个词看起来挺吓人,它是什么意思?
我想就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这个意思吧。
我又写了五封信,她给了我买邮票的钱。在去邮局的路上,我想,我长着两条腿,夜深人静的,可以自己把信送去嘛,何苦把钱浪费在邮票上?对穷人来说,恐吓信就是恐吓信而已,谁管它是怎么送去的。
我跑进利默里克的小巷,从门底下把信塞了进去,希望没有人看见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菲奴肯太太开心地尖叫起来,其中的四个人都还了钱。啊,现在坐下,再写,男挨(孩),让他们吓破胆。
我的恐吓信一星期比一星期尖锐,甚至开始用一些连我自己都不懂的词了。
亲爱的奥布瑞恩太太:
鉴于您并不屈服于我们在前封书信中所建议的法律行动的压力,我们只好找都柏林的律师磋商。
第二个星期,奥布瑞恩太太开始还钱了。菲奴肯太太说:她哆哆嗦嗦地走进来,眼里充满泪水,男挨(孩),她保证再也不会错过还款日期了。
星期五的晚上,菲奴肯太太总打发我去酒吧买瓶雪利酒。喝雪利酒你还太年轻,男挨(孩),你可以自己动手来杯茶,不过得用今天早上剩下的茶叶。不,你不能吃面包,面包太贵了,面包?接着你就要吃鸡蛋了。
她坐在炉子边的摇椅里晃来晃去,啜着雪利酒,数着钱包里的钱。她把还款都记在自己的账本里,然后把所有的钱锁进楼上床下的箱子。她喝了一些雪利酒,对我说,有点钱真好,可以把它留给教堂做弥撒,为你灵魂的安息祷告。想到入土后,牧师会年复一年地为她做弥撒,她就感到很幸福。
有时候她在摇椅上坐着就睡着了,要是钱包掉到地上,我就顺手拿几个先令,算是自己的加班费和那些新字眼的稿费。这样,留给牧师和弥撒的钱就会减少,可一个人灵魂的安息得要多少次弥撒呢?在教堂屡次当着我的面摔上门后,我还没权利给自己留下几英镑吗?他们不让我当辅祭,不让我当中学生,不让我当白衣神父,我不在乎。我有一张邮政储蓄存折,要是我继续写恐吓信,再自己动手从她的钱包里拿几个先令,再省下买邮票的钱,我就有去美国的路费了。就算全家人都要饿死了,我也不会碰邮局里的这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