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天成摇摇头,叹气道:“老朽也一直以为素云夭亡。若是早知道她只是失踪了,就是走遍天下也要寻访她的下落,替文正公和于夫人将她抚养成人。”
“原来先生也不知道。我还以为先生有素云做杀手锏——”崔抱月失望——这几天他们四处寻找,看来也是白费力气的,“那样年幼的小女孩漂泊在外,谁知道……”或许已经死了呢!她想。
“老朽也不敢确定。”公孙天成道,“不过,她……她好像的确还活着,而且回来了!”
“什么?”三人都是一惊,“先生是说,素云回来找皇后报仇?”
“我不敢肯定。”公孙天成道,“不过,我在秘道里发现有人去过的痕迹。这秘道如此隐秘,除了老朽受于夫人之托,主理她的身后事,于家之外的人应该无人知晓。朝阳已经不在了,除了素云,还有谁呢?”
忠义之士被人陷害,漂泊遗孤历经艰险铲除佞臣,这是戏台上常见的传奇。但到了现实之中,谁敢奢望这样轰轰烈烈的报仇雪恨兼为民除害?也许正是在现实中往往不能实现,人们才对戏台上的故事更加向往。
于适之一家的遭遇固然令人慨叹,素云的命运固然令人关切,可是,谁也没有真的希望素云突然鲜衣烈马出现在眼前,用三尺长剑扫尽朝中魑魅魍魉。与其如此幻想,还不如切实商议一下未来的计划。
崔抱月将宫里的变故告诉了公孙天成和管不着:“都是因为我鲁莽,现在符小姐身陷险境,我们大家肯定也会被皇后通缉。总之这城是不能进了。但是符小姐也不能不救,公孙先生,你有好办法么?”
“俺来说!”邱震霆不等公孙天成发话就抢先道,“公孙先生,依俺看,这不光是营救符小姐的问题——听说你老早就知道皇后不是个好东西,设计要除掉她,但是后来想息事宁人,就半途放弃了。俺不知道大道理,你就是跟俺说,俺也不明白。俺只是想,坏人胡作非为,好人家破人亡,这叫什么世道?俺看不下去。这样的朝廷俺不拥戴,这样的国家算不得俺的国家,俺倒宁愿就地造反起义——他娘的,反正照你的说法,皇帝,皇后,康亲王,没一个好东西,太子就是个孩子——反了他们才好!”
“我也同意大哥的看法。”管不着道,“我们杀鹿帮的弟兄们当初之所以愿意为朝廷出力,都是因为佩服程大人,觉得他能把朝廷变好。如今看来,朝廷是个吃人的地方——文正公这样的大忠臣被活活逼死,夫人孩子没一个善终。害他们的凶手就逍遥法外,继续作威作福,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又害死了多少文正公那样的好人,现在是害到符小姐头上来了——用不了多久,铁定就要害到程大人的身上。我们如果为这样的朝廷效命,岂不也成了残害忠良之辈?不,不仅不能为这种朝廷做帮凶,就连旁观也不可以——明知道蛇要去咬人,还不把蛇打死吗?”
他们的态度鼓励了崔抱月,亦挺起胸膛:“先生,我承认我有勇无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我却不觉得我的想法有错——先生任由几个坏人狗咬狗,自己是省了力气,就不怕殃及无辜么?如果世上的人都奉行‘恶人自有恶人磨’‘善恶终有报’,那还要衙门做什么?还要路见不平的侠客做什么?”
公孙天成看着三人:焦急、诚挚、义愤,全然流露。他们都是不喜欢转弯抹角的人,都是不怎么会使用诡计的人,也都是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但恰恰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的是最质朴的道理。
老先生心中激荡。夜幕下,凉城城楼上灯火闪烁。这是楚太宗皇帝在位时开始营建的,历经数代,成为中州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天下各国朝拜之地,又历经数代,其金碧辉煌开始生锈霉烂,其太平歌舞开始变得荒淫颓靡,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一袭千疮百孔的华衣,一件腐烂发霉的糕点,若不彻底将蛀虫铲除将漏洞修补,这座城池恐怕再难获得新生,覆亡就在眼前。
救国的希望在于变法,变法的希望在于程亦风和年轻的竣熙。他不能让无聊的私欲之争毁了这希望!
先前为了报仇,引得皇后谋害元酆帝,待他想要收手的时候,事态却不受他控制,以致连累了符雅。如今,崔抱月中了皇后的奸计,皇后多半也知道了公孙天成和此事有关。他是程亦风的幕僚,这等于交了一筹码给皇后去威胁程亦风。坚守大义的程亦风自然不会受皇后的威胁,但是,也不能置爱人、友人于不顾,届时将是何等为难?
是该速战速决扳倒皇后,还是该以退为进避开皇后的锋芒?他还不能决定。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四个人都不能再出现于凉城之中。“三位的意思,老朽明白。”他道,“不过一时之间老朽也没有个万全之策——三位若不嫌弃,老朽有一处城郊的居所,可以暂避风头。”
邱震霆等都有些失望。不过,他们自己也没有切实可行之计,只得跟着公孙天成走。这一程路可不短,到半夜时分才来到了一座山前。邱震霆等人都饥肠辘辘了,忍不住问道:“先生,这是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已经到了。”公孙天成道,“这里是麻风村。”
“麻风村?”三人大惊——虽然都听说过基督教会收治麻风病人的事,但心里对麻风还是存着恐惧:“先生,你住在麻风村?”
公孙天成推开山脚一座小屋的门,点起灯来。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家什没有几件,不过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不仅笔墨纸砚,还有雕版用的木板、刻刀,印刷用的颜料,而屋子正中的墙上,正挂着一幅彩色套印的花神图。
原来这些也是出自公孙天成的手笔,三人已经不再惊讶了——既然素云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当然一切都是公孙天成做的。他为了替自己所尊敬的于适之报仇,费尽心机,甚至不怕感染麻风病,要把作坊修筑在此以掩人耳目——邱震霆等都是江湖儿女,见到有人为朋友报仇能如此全力以赴,不禁钦佩。但同时也为公孙天成此刻的犹豫而不解。
崔抱月四下里看着,见到一本手抄的册子上写了三个字,就拿起来翻看。开篇是一首古人的词,云:“两两青螺绾额傍。彩云齐会下巫阳。俱飞蛱蝶尤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翻彩袖,舞霓裳。点风飞絮恣轻狂。花神只恐留难住,早晚承恩入未央。”
她本不通文墨,也完全不知道这词说的是什么,唯勉强认出最后一句正是那花神图上的题词,就问:“先生,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公孙天成并不隐瞒:“这是一出戏,说的就是皇后如何杀害花神娘娘化身的贵妃。我已经把这戏交给了京城的许多戏班。本来打算趁着芒种节宫中女眷邀教坊女伶入宫,就把这戏演给皇上和皇后看,让皇后惊慌失措露出马脚,并让皇上知道当年的真相。不过现在皇上已经成了废人,这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了。”
可不是!三人想,皇帝如今这副模样,皇后简直就成了无所畏惧之人。“她干这么多坏事,难道真没人正治得了她么?”邱震霆愤愤道,“太子多半是不会相信亲生母亲竟然是蛇蝎心肠——太子之外,没人大过皇后?”
“要真说起宫里的规矩,”崔抱月道,“我被册封为这劳什子的陈国夫人时被逼学过——执掌宗人府的王爷是有权柄废掉皇后的——康亲王大概心里巴不得可以这样做,可是他因为霏雪郡主的事禁足在家,自身难保,只有任由皇后宰割了。”
“那可不见得。”邱震霆道,“康亲王这么阴险,才不会甘心被皇后宰割。我看他是在等待机会——皇后这么害怕康亲王,肯定康亲王手里有一大堆皇后的罪证,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使用罢了。好像抱着一大堆火油、火药,却没有引线和火折子。”
“假如谁能给他做引线、做火折子,不愁不能把皇后炸上天去!”管不着道,“或者这倒是个出路——咱们不如找康亲王联手?咱们把公孙先生的戏唱得全天下都知道,康亲王不就找到机会来整治皇后了么?不,唱到全天下都知道太花时间,只要在京里多唱唱就好了——公孙先生,你看如何?”
“借力打力的确是好主意。”公孙天成道,“不过,万一帮着康亲王除掉皇后,却让康亲王东山再起,岂不麻烦?三位想,是皇后对朝廷的危害大,还是康亲王对朝廷的危害大?”
三人都不作声了。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我看三位还是早些休息吧,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那可不一定呢!”蓦地,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两条人影从窗外扑了进来,正是哲霖和思韫:“康亲王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俺要闭关去了……
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