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败至寨边,却见寨门紧闭,朱建立于壁上,大喊道:“我已取了你寨,何不早降!”高祖箭伤颇重,乘不住马,众将急寻车仗,带箭载之。郦商道:“须并力夺寨,方好安置皇上。”于是众将皆来攻寨。寨内万弩齐发,反将汉军射得大乱。不多时,英布引追兵已至。汉军已失战心,军士皆各自奔走,众将只得护着车仗,一路往西而退。英布回顾众将道:“刘季已被我射死,有得其尸者,寡人以关中王之!”众将闻之,皆争先恐后,来夺车仗。时天已大明,高祖无处藏身。方在危急之时,忽见正西尘土飞扬,一军如风而至,为首一将,正是周緤,因运粮后至,在此救了高祖。当下两军混战,众将护着高祖,只管往西逃命。待英布杀败周緤,高祖已远去了。英布欲强追,己军战了一夜,兵皆疲惫,不能复战,只得连呼可惜,收兵回营。此乃汉高祖十二年冬十月之事。
众将见已摆脱追兵,急看高祖时,已是面色如纸,鼻息如丝,长唤之,犹不醒。众将皆惊,周緤寻至,道:“此处离庸城最近,且入城避之,以治皇上之伤。”于是汉军皆入庸城,唤军医治之。医者用铁钳取出箭头,敷上草药,出来谓众将道:“此乃强弓所创,伤及故疮,箭虽无毒,胜于毒箭。幸天子真龙之身,不致丧命。如若静养百日,息心护理,可望复原。若是心浮气燥,怒气攻心,不可治也。”众闻高祖无性命之虞,放才各自安心。四下散卒闻高祖在庸城,也纷纷寻至,于是兵力复振。众将见高祖受伤,不能理事,以曹参有望,遂推曹参代理军中事物。英布闻高祖在庸城,心甚疑之,遂引军至庸城下骂阵。曹参不敢惊动皇上,暗令三军坚守各处,不许出战。一连数日,英布皆引人在城下叫骂不止。
高祖养了数日,疼痛减轻,闻城下有叫骂之声,却不见众将来报,遂起问道:“朕伤之后何人代理军物?”近侍道:“乃平阳候曹参也。”高祖道:“速唤曹参来见。”侍者遂出叫之,曹参乃至。高祖道:“这几日朕常闻城下传来擂鼓呐喊之声,有何军情?如何不来报?”曹参道:“乃是英布连日引军在城下骂阵。臣见陛下疮伤颇重,又记医者之嘱,故不敢来惊扰。”高祖一跃而起,厉声道:“壮士临阵,不死带伤,岂可因我一人而废国家大事乎!况此区区小恙,何足道哉!”言毕,顶盔贯甲,着袍束带,便起身上城去。曹参等不敢阻挡,只得紧随而来。
却说英布连日挑战,却只见汉营诸将立于城上,独不见高祖之人,心疑汉帝已死,群臣匿而不发,于是亲至城下,向上大呼道:“汉主已被我射死,汝等何故隐瞒。众公皆我故旧,若献城降我,平分天下,岂不美美哉?”高祖上城,正闻此言,乃挺身立于城头,大喝道:“黥面逆贼,休得胡言。朕何恙之有!”淮南军闻之皆惊,互言道:“汉帝果有神助!”英布亦吃了一惊,乃以矛指之道:“汝既要言强,何不下城决战?”高祖视其军旗甲鲜明,极其雄壮,陈兵布阵之势,皆如项王一般。高祖心甚恶之,遂问道:“朕一向待你甚厚,起居饮食,钱财日俸,皆与朕一般,汝何苦要反?”英布笑道:“非有别图,欲为皇帝耳!”高祖怒骂道:“反贼!人皆言你反复难养,今之所为,不如猪狗!”英布大笑,乃纵马于城下往来驰骋,扬鞭指城上道:“汝后悔无益矣,若有不服,只可下城来战!”其势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高祖闻言,只觉得一股怒气由心而起,直贯顶门,大叫一声:“气杀我也!”当即昏绝于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曹参见之,急令军士守住城,防英布趁乱来攻,自与众将救起高祖,回至府中。曹参问道:“陛下贵体如何?”高祖仰面笑道:“朕无事也,此乃朕误敌之计也。”曹参道:“计较如何?”高祖道:“今可诈称我因身遭重创,又动怒气,已经身死。再使一将诈降,假作内应,英布必引兵来攻。我诱之入城,城内放火,城外伏兵。英布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到此安能脱身也?”众将皆称妙计,高祖问道:“何人能行此诈降之计?”众将皆言愿往。陈平道:“以臣观之,臣下若使一人,英布必中计也?”高祖问道:“公之意莫非是欲举雍齿?”陈平道:“正是。”于是君臣皆相视大笑。高祖乃使人唤雍齿来。
却说雍齿因与高祖有郄,不常从于高祖近身,闻高祖传唤,便来相见。高祖以计相告,雍齿道:“臣自入汉,未曾建功,今既有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高祖大喜,当即取亲着之黄金甲赐之。雍齿拜受,引令去了。高祖暗将兵马移至庸城西野,着郦商、靳歙、王吸、陈武四将在城中伏定,灌婴引一军在城外策应。安排已毕,令军士挂孝发丧,诈称汉帝已死。
早有人往淮南军营中报予英布,说高祖忿怒,箭伤迸发,归府即死。英布因亲眼所见,已有七、八分信了。方在此时,忽报汉什方候雍齿有书信到,呈上密书,书道:“刘季新死,军无战心,可乘虚取城,扫平党羽,中原可定也。仆当为内应,今夜二更,以城头插白旗为号,请大王进兵为上。”英布大喜道:“此乃天意除刘氏也!”乃重赏来人,使其回报雍齿,自收拾人马欲进。朱建道:“刘季多诈,只恐中计。”英布笑道:“公从我在后,故不知前事。昔雍齿举丰投魏,为刘季所深恨,此围尚我亲为解之。我曾亲耳听刘季言:‘得雍齿时,必生啖其肉’。故雍齿降我,乃必然之事,公勿疑也。”朱建道:“纵如此,可兵分两队:一队入城,二队接应,大王当为二队。”英布道:“我不亲入,谁敢争先。”遂不朱建之劝,亲提大军直至庸城城下。
时已深夜,借着月色,望见城头上高举一面白旗,心中暗喜,乃引军到城下叫门。城门遂开,英布令张顺引一军在城外接应,自纵马径入城中。汉将召欧引一军来迎,英布奋力冲杀,召欧不敌,拨马自去了,士兵亦散尽。英布引军直入城署,却不见一人一马,英布问道:“雍齿可来接应?”众军士皆道不见。英布勒马环顾四周,见屋顶街角皆堆放硫磺、焰硝、干草、枯材等引火之物。英布暗道:“不好!中了刘季之计。”急拨回马,大叫道:“火速退兵!”军士尚在惊讶间,忽听一声炮响,道口闪出无数弓弩手,皆以火箭乱射,登时四下火光冲天而起,将庸城内外照如白昼。那正是:炎炎烈烈好似祝融降世,赫赫威威恰如火德下凡。不多时,军士来报,说四门皆起火,无处可走。英布心慌,遂先往南门去看,军方动,喊声大起,左边郦商,右边靳歙,皆由巷内转出,两向夹攻。英布见不能走南门,遂转身投北门。正走间,街边杀出两支人马:左是王吸,右是陈武。英布挺矛直取王吸,王吸不敌,拍马自去了。英布杀至北门,却见大火封门,城上士兵皆以乱箭射下,不能出去,遂拨马投西门。正逢肥铢迎面而来,遂问道:“何处可出?”肥铢道:“西门聚敌甚多,不可出也,故来投南门。”英布道:“南门亦不可出,能投处,只有东门也。”两人于是齐往东门杀来,半路遇见高野,三人并力冲杀,寻路而进。
却说英布由东门入,其将清简引军在后,见城内火光大起,汉军四面杀出,来烧城门。清简大惊,急引军交战,不让他来烧城门。汉军以乱箭来射,清箭身中二箭,犹战不退。汉军从城上推下柴草,抛下火把,登时遍地火起。清简叹道:“我势孤,不能阻敌军举火,看来今日英王必死于城中。”正在心急如焚之时,火光之中,英布与肥铢、高野冲突而来,清简大喜,高喊:“此处火小,大王速走。”英布飞马过来,以矛拨开碎火,纵马便出,肥铢、高野、清简紧随得脱。四人方出,闻得轰隆一声,城门大梁坍塌,须臾将城门封住。英布大呼惊险,便欲归寨。天已大明,只听一声喊起,一军迎面杀来,为首一将:白袍银甲,骏马长枪,正是汉将灌婴。英布人困马乏,无力迎敌,正在无计之间,张顺引军至,截住灌婴厮杀,英布趁机退入大营。朱建守寨,引兵接入。此役淮南军入城五万,几乎尽被烧死于城中。城中汉军自有人接应出城,伤亡极少。
英布归帐入坐,后军报张顺已被灌婴所杀,手下多降。英布甚忧,与朱建道:“今庸城一战,精锐多折,我欲还兵六安,收拾人马,再来复仇。”朱建道:“不可,两军对恃,寸土必争,虽有挫折,不能轻退,此乃汉帝之所以能百败而终胜西楚之由也。为今之计,大王当紧守蕲、相,保彭城,东取齐七十县为资本,北使说士连鲁、燕并反,遂可与汉争衡也。”英布道:“三军折了锐气,如何能坚守。古人云:敌势全胜,我不能战,则必降、必和、必走。降则全败,和则半败,走则未败。未败者,胜之转机也。我主意已定,休要阻我。”乃不听朱建之谏,引军往南而退。正是:胜时何妨复设备,败亦不需多张惶。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九十七回:高祖还乡唱大风 英布兵败死异土
却说高祖大胜,令曹参引众入城灭火,安顿军民。自收兵点将,各记功劳。人报英布引大军已退,高祖问众将道:“英布还兵据守淮南,我若不追击,其必有取下蔡之心。我当引兵急击,一举扫平,勿留后患。”陈平道:“陛下箭伤未愈,难堪鞍马之劳,不如就此班师,别遣一员良将,引军追袭即可。今英布已经军心大挫,其势不能复起,陛下尽可安心在洛阳等候捷报,淮南可定也。”高祖点头,问何将可使。灌婴出班道:“臣不才,愿将英布之头取来献于帐下。”高祖大喜道:“灌将军英勇,可当英布,朕拨你马军三万,步卒七万,再遣靳歙、薛欧为你副将;陈涓为你出谋,凡事共议,切勿独断,务必马到功成。”灌婴拜旨,点起十万之兵,往南来去赶英布。英布闻汉营兵动,遂令肥铢断后,自引军渡淮往沘水而退。此处暂缓表之。
灌婴起兵去后,高祖见庸城残破,不能居住,乃移兵屯至相城。过几日,觉得箭伤疼痛,服药无用,遂唤曹参道:“汝颇晓阴阳,可为我卜易,兆之凶吉。”曹参道:“臣所学甚浅,恐不能为之。陛下可知许负否?”高祖道:“颇闻其名,未知其能。”曹参道:“许负常居河东,人莫知其来处、年龄。此人深明周易,通晓阴阳,极善相术。秦二世时,一富户请许负相之祸福,许负道:‘汝三日后重病,三年自愈,后十年财空而死。’其人自以强壮,不信,自归。三日后忽然患头风病,剧痛难当,四处访医,虽财败几空,皆不得治。后三年,一日,忽乘牛车堕地,其病自愈,然钱财已失,无为生计,乃卖身为奴,十年而死。魏太卜蔡寅使其相前程,许负道:‘汝前生多难,五十得贵,死于极乐。’后蔡寅随魏豹败临济,走彭城,徙河东,日宿三家,居无定所,终为陛下所掳,遂从汉,直至五十岁方得位为肥如候。前年设宴庆寿,宾客皆至,酒醉猝死。汉二年,河东鼠灾,官令灭鼠,人问许负如何,许负道:‘此乃关中有灾之兆。’后果大旱,人相残食,秦中之民皆就食于蜀、汉。诸如此事,多不胜数,许负之相,无不应验,故称之神相也。陛下若欲卜吉凶,可召之一问,可尽知也。”
高祖大喜,乃差人奉重往河北相请。许负至,参拜已毕,高祖令其卜之。许负视之良久,叹道:“生死有命,非人力能为之,请陛下勿复问之。”高祖闻之,知命已不长,遂叹息不已。周緤在一旁闻之,大怒道:“此狂士也!”欲拨剑斩之。高祖急止道:“此实直言也,休要动怒。”周緤乃止。高祖又问道:“吾汉室之事如何?”许负道:“汉十年国中有近臣之扰,五十年东南有乱,安天下者,汉将父子二人也。”高祖详问,许负道:“此天机也,泄之有罪。”高祖使相众将,许负道:“众公或一世,或二世之内皆忠于汉,二世外不可预料。”高祖问:“汉社稷如何?”许负道:“前十二帝,后十二帝,相传四百载。夺天下者,陛下至亲臣之后人也。”高祖道:“可否明示,以树其备也。”许负大笑道:“臣若宣其名,陛下必斩之,然陛下百年后,尚需此二姓氏尽力扶持江山。若斩之,汉立不过数十年矣。”正言间,望见刘濞立于高祖身后,许负遂不再言。高祖再问,许负终不作答。高祖乃设酒与许负相饮。
宴毕,许负请辞,高祖挽留不住,遂亲自相送至睢水边。登船之时,高祖复问道:“吾余年之中,国中可安乎?”许负欲不言,见高祖面色憔枯,心不忍,乃道:“太子之事,陛下须深斟。东南之乱,亲家相残,必得善终,陛下不必担忧。河北之内,乱起两遭,不足以虑。陛下为人,虽不尽善尽美,然功绩昭然,非先圣能比,必然流芳千古。”高祖闻之,心稍安。许负即弃车登船,直往河东而去。后方回有诗道:
病人有谷气,面黄无不瘳。黄不欲太明,如缟裹栝楼。
相工摭绪余,喜色占眉头。得非许负术,亦从岐伯求。
高祖送走许负,疮痛稍平,遂有还乡之意,乃令扎下人马,与群臣道:“朕自举事以来,十五年中,仅有一次为项羽所败后,走马匆匆过于沛中。如今须发皆白,已至风烛残年,未能返乡探视,使朕牵挂不已。今伤病如此,恐余日不多矣。且既使灌婴追敌,朕亦觉闲暇,不如众公随我返乡一趟,以解多年思乡之忧。”公将皆道:“今海内皆归陛下,若要回乡探望,即管行之,何必出此不吉之言。”高祖长叹一声,不复再言。
于是高祖引军往沛中而来。沛人闻皇帝还乡,乃出城百数来迎,一路焚香具花,摆下三牲果物,乡人相互推掇,争睹皇帝仪容。高祖将人马扎在城外三十余里,与百姓嘘寒问暖已毕,便与文武众卿入城。时高祖兄刘喜之子刘濞为沛候,以骑将从军,入到沛城,乃尽东道主之礼,置酒于沛城宫中宴待皇上,叫县中父老兄弟皆来陪坐。安顿已毕,高祖入席,面南而坐,文武坐于左边,乡中父兄子弟坐于右边。先时闻高祖将来,父老发沛中少儿百二十人,教之歌,使习娴熟,开席之后,便在席中边舞边唱,以助酒兴。父老捧盅敬酒,称颂高祖功勋。酒至三巡,高祖来之不拒,不由已醉,乃击筑奏乐,自作歌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少儿皆和习之。高祖借着酒兴,遂于歌中起舞。舞至兴极之时,回想往事,百感交集,慷慨伤怀,不由地泪下数行。后胡曾有诗道:
汉高辛苦事干戈,帝业兴隆俊杰多。犹恨四方无壮士,还乡悲唱大风歌。
林宽有诗道:
蒿棘空存百尺基,酒酣曾唱大风词。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
黄任有诗道:
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
周庾信为汉高祖置酒沛宫画赞道:
游子思旧,来归沛宫,还迎故老,更召歌童,
虽欣入沛,方念移丰,酒酣自舞,先歌大风。
众人见高祖落泪,知其动了乡情,亦来解劝,高祖谓沛中父兄道:“人云:‘游子悲故乡’。吾虽建都关中,万岁之后吾魂魄犹乐思沛地。且朕自为沛公以诛暴秦,遂有天下,故吾欲将沛地为朕汤沐之邑,除其民之赋锐徭役,世世无有所与也。”父兄闻之,皆伏地拜称道:“谢陛下圣德!”是宴尽欢。次日,高祖亲往乡中去见亲旧,大赏武负、王媪诸人。众人相见,各依旧时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