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生是从未出过远门的,走了一二十里便觉两腿酸疼,问雨墨道:“咱们自离家门,如今走了也有五六十里路了罢?”雨墨道:“可见相公没有出过门。这才离家有多大工夫,就会走了五六十里,那不成飞腿了么?告诉相公说,共总走了没有三十里路。”颜生吃惊道:“如此说来,路途遥远,竟自难行的很呢。”雨墨道:“相公不要着急。走道儿有个法子,越不到越急越走不上来,必须心平气和,不紧不慢,仿佛游山玩景的一般。路上虽无景致,拿着一村一寺皆算是幽景奇观,遇着一石一木亦当做是点缀的美景。如此走来走去,心也宽了,眼也亮了,乏也就忘了,道儿也就走的多了。”颜生被雨墨说得高起兴来,真果沿途玩赏。不知不觉又走了二十里,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对雨墨道:“我此时虽不觉乏,只是腹中有点空空儿的,可怎么好?”雨墨用手一指说:“那边不是镇店么?到了那里,买些饭食吃了再走。”
又走了一会,到了镇市。颜相公见个饭铺,就要进去。雨墨道:“这里吃不现成。相公随我来。”把颜生带到二荤铺里去了。一来为省事,二来为省钱,这才透出他是久惯出外的油子手儿来了呢。
主仆二人用了饭,再往前走了十多里,或树下,或道旁,随意歇息歇息再走。到了天晚,来到一个热闹地方,地名双义镇。雨墨道:“相公,咱们就在此处住了罢。再往前走就太远了。”颜生道:“既如此,就住了罢。”雨墨道:“住是住了,若是投店,相公千万不要多言,自有小人答复他。”颜生点头应允。及至来到店门,挡槽儿的便道:“有干净房屋。天气不早了,再要走可就太晚了。”雨墨便问道:“有单间厢房没有?或有耳房也使得。”挡槽儿的道:“请进去看看就是了。”雨墨道:“若是有呢,我们好看哪;若没有,我们上那边住去。”
挡槽儿的道:“请进去看看何妨。不如意再走如何?”颜生道:“咱们且看看就是了。”雨墨道:“相公不知,咱们若进去,他就不叫出来了。店里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正说着,又出来了一个小二道:“请进去,不用犹豫。讹不住你们二位。”颜生便向里走,雨墨只得跟随。只听店小二道:“相公请看,很好的正房三间,裱糊的又干净又豁亮。”雨墨道:“是不是?不进来,你们紧让,及至进来,就是上房三间。我们爷儿两个,又没有许多行李,住三间上房,你这还不讹了我们呢!告诉你,除了单厢房或耳房,别的我们不住。”说罢回身就要走。小二一把拉住道:“ 怎的了,我的二爷!上房三间,两明一暗。
你们二位住那暗间,我们算一间的房钱好不好?“颜生道:”就是这样罢。“雨墨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说明了,我可就给一间的房钱。“小二连连答应。
主仆二人来至上房,进了暗间,将包裹放下。小二便用手擦外间桌子道:“你们二位在外间用饭罢,不宽敞么。”雨墨道:“你不用诱。就是外间吃饭,也是住这暗间,我也是给你一间的房钱。况且我们不喝酒,早起吃的,这时候还饱着呢。我们不过找补点就是了。”小二听了,光景没有什么大来头,便道:“闷一壶高香片茶来罢? ”雨墨道:“ 路上灌的凉水,这时候还满着呢。不喝。”小二道:“点个烛灯罢?”雨墨道:“怎么你们店里没有油灯吗?”小二道:“有呵。怕你们二位嫌油烟子气,又怕油了衣服。”雨墨道:“你只管拿来,我们不怕。”小二才回身,雨墨便道:“他倒会顽。我们花钱买烛,他却省油。敢情是里外里。”小二回头瞅了一眼。取灯取了半天,方点了来,问道:“二位吃什么?”雨墨道:“说了找补吃点。不用别的,给我们一个烩锅炸,就带了饭来罢。”店小二估量着,没有什么想头,抽身就走了,连影儿也不见了。等的急催他,他说:“没得。”再催他,他说:“就得,已经下了勺了。就得,就得。”
正在等着,忽听外面嚷道:“ 你这地方就敢小看人么?小菜碟儿一个大钱,我是照顾你,赏你们脸哪!你不让我住,还要凌辱斯文,这等可恶!我将你这狗店用火烧了!”雨墨道:“该!这倒替咱们出了气了。”又听店东道:“都住满了,真没有屋子了。难道为你现盖吗?”又听那人更高声道:“放狗屁不臭!满口胡说。你现盖?现盖也要我等得呀!你就敢凌辱斯文?你打听打听,念书的人也是你敢欺负得的吗? ”颜生听至此,不由的出了门外。雨墨道:“相公,别管闲事。”刚然拦阻,只见院内那人向着颜生道:“老兄,你评评这个理。他不叫我住,使得。就将我这等一推,这不岂有此理么!还要与我现盖房去。这等可恶!”颜生答道:“兄台若不弃嫌,何不将就在这边屋内同住呢?”只听那人道:“萍水相逢,如何打扰呢?”
雨墨一听,暗说:“此事不好。我们相公要上当。”连忙迎出,见相公与那人已挽手登阶,来至屋内,就在明间彼此坐了。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3回 真名士初交白玉堂 美英雄三试颜查散
且说颜生同那人进屋坐下。雨墨在灯下一看,见他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实在不象念书之人,倒象个无赖子,正思想却他之法,又见店东亲来赔罪。那人道:“你不必如此。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你便了。”店东去后,颜生便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我姓金,名懋叔。”雨墨暗道:“他也配姓金!我主人才姓金呢,那是何等体面仗义。象他这个穷样子,连银也不配姓呵!常言说,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我们相公是要上他的当。”又听那人道:“没领教兄台贵姓。”颜生也通了姓名。金生道:“原来是颜兄,失敬,失敬。请问颜兄用过了饭了没有?”颜生道:“尚未。金兄可用过了?”金生道:“不曾。何不共桌而食呢?小二过来。”此时,店小二拿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金生便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饭食?”小二道:“上等饮食八两,中等饭六两,下等饭……”
刚说至此,金生拦道:“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饭罢。我且问你,这上等饭是什么肴馔?”小二道:“两海碗,两镟子,六大碗,四中碗,还有八个碟儿。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调度的总要合心配口。”金生道:“这鱼是‘包鱼’呀还是‘漂儿’呢?”小二道:“是‘漂儿’。”金生道:“你说是‘漂儿’,那就是‘包鱼’。可有活鲤鱼么?”小二道:“要活鲤鱼,是大的,一两二钱银子一尾。”金生道:“既要吃,不怕花钱。我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的叫做‘拐子’,过了一斤的才是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巴象那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是新鲜的呢。你拿来我看。”又问:“酒是什么酒?”小二道:“不过随便常行酒。”金生道:“不要那个,我要喝陈年女贞陈绍。”
小二道:“有十年前的女贞陈绍,就是不零卖,那是四两银子一坛。”金生道:“你好贫哪!什么四两五两,不拘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开开我尝就是了。我告诉你说,我要那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那才是好的呢。”
小二道:“搭一坛来当面品尝,不好不要钱,如何?”金生道:“那是自然的。”
说话间,已经掌上两枝灯烛。此时店小二欢喜非常,小心殷勤自不必说。少时端了一个腰子形儿的木盆来,里面欢蹦乱跳、足一斤多重的鲤鱼,说道:“爷上请看,这尾鲤鱼何如?”
金生道:“鱼却是鲤鱼。你务必用这半盆水叫那鱼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活跳跳的,卖这个手法儿。你不要拿着走,就在此处开了膛,省得抵换。”店小二只得当面收拾。金生又道:“你收拾好了,把他鲜爨。可是你们加什么作料?”店小二道:“无非是香菌口蘑,加些紫菜。”金生道:“我是要‘尖上尖’的。”小二却不明白。金生道:“怎么,你不晓得‘尖上尖’?就是那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总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么咯吱咯吱的才好。”店小二答应。不多时又搭了一坛酒来,拿着锥子倒流儿,并有个瓷盆。当面锥透,下上倒流儿,撤出酒来,果然美味真香。先舀一杯递与金生,尝了尝道:“也还罢了。”又舀了一杯递与颜生,尝了尝,自然也说好。便倒了一盆灌入壶内,略烫一烫,二人对面消饮。小二放下小菜,便一样一样端上来。金生连动也不动,只于就佛手疙疸慢饮,尽等吃活鱼。二人饮酒闲谈,越说越投机,颜生欢喜非常。少时,大盘盛了鱼来。金生便拿起筷子来让颜生道:“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给了颜生一块,自己便将鱼脊背拿筷子一划,要了姜醋碟,吃一块鱼,喝一杯酒,连声称赞:“妙哉!妙哉!”将这面吃完,筷子往鱼腮里一插,一翻手就将鱼的那面翻过来。又挟给了颜生一块,仍用筷子一划,又是一块鱼一杯酒,将这面也吃了。然后要了一个中碗来,将蒸食双落一对掰在碗内,一连掰了四个,舀了鱼汤,泡了个稀糟,呼噜呼噜吃了。又将碟子扣上,将盘子那边支起,从这边舀了三匙汤喝了,便道:“我是饱了。颜兄自便,莫拘莫拘。”颜生也饱了,二人出席。金生吩咐:“我们就只一个小童,该蒸的该热的,不可与他冷吃。想来还有酒,他若喝时,只管给他。”店小二连连答应。说着话,他二人便进里间屋内去了。
雨墨此时见剩了许多东西全然不动,明日走路又拿不得,瞅着又是心疼,他哪里吃得下去,喝了两杯闷酒就算了。连忙来到屋内,只见金生张牙欠口,前仰后合,已有困意。颜生道:“金兄既已乏倦,何不安歇呢?”金生道:“如此,我就要告罪了。”说罢往床上一躺,呱哒一声,皂靴头儿掉了一只。他又将这条腿向膝盖一敲,又听噗哧一声,把那只皂靴头儿扣在地下。不一会,巳然鼾声震耳。颜生使眼色,叫雨墨将灯移出,自己也就悄悄睡了。雨墨移出灯来,坐在明间,心中发烦,哪里睡得着。好容易睡着,忽听有脚步之声。睁眼看时,天已大亮。见相公悄悄从里间出来,低言道:“取脸水去。”雨墨取来,颜生净了面。
忽听屋内有咳嗽之声,雨墨连忙进来。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两只脚却露着黑漆漆的底板儿,敢情是没袜底儿。忽听他口中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念完,一咕噜爬起来道:“略略歇息,天就亮了。”
雨墨道:“店家,给金相公打脸水。”金生道:“我是不洗脸的,怕伤水。叫店小二开开我们的帐,拿来我看。”雨墨暗道:“有意思,他竟要会帐。”只见店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共银十三两四钱八分。金生道:“不多不多,外赏你们小二、灶上连打杂的二两。”店小二谢了。金生道:“颜兄,我也不闹虚了,咱们京中再见,我要先走了。”“他拉,他拉”,竟自出店去了。
这里颜生便唤:“雨墨!雨墨!”叫了半天,雨墨才答应:“有。”颜生道:“会了银两走路。”雨墨又迟了多会,答应:“哦。”赌气子拿了银子,到了柜上,争争夺夺,连外赏给了十四两银子,方同相公出了店。来到村外,到无人之处,便说:“相公看金相公是个什么人?”颜生道:“是个念书的好人咧。”雨墨道:“如何?相公还是没有出过门,不知路上有许多奸险呢。有诓嘴吃的,有拐东西的,甚至有设下圈套害人的,奇奇怪怪的样子多着呢。相公如今拿着姓金的当好人,将来必要上他的当。据小人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蔑片之流。”颜生正色嗔怪道:“休得胡说!小小的人,造这样的口过。我看金相公斯文中含着一股英雄的气概,将来必非等闲之人。你不要管,纵然他就是诳嘴,也无非多花几两银子,有甚要紧!你休再来管我。”雨墨听了相公之言,暗暗笑道:“怪道人人常言书呆子,果然不错。我原来为好,倒嗔怪起来。只好暂且由他老人家,再做道理罢了。”
走不多时已到打尖之所。雨墨赌气子要了个热闹锅炸。吃了早饭又走。到了天晚,来到兴隆镇又住宿了。仍是三间上房,言给一间的钱。这个店小二比昨日的却和气多了。刚然坐了,未暖席,忽见店小二进来,笑容满面问道:“相公是姓颜么?”
雨墨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小二道:“外面有一位金相公找来了。”颜生闻听,说:“快请,快请。”雨墨暗暗道:“这个得了!他是吃着甜头儿了。但只一件,我们花钱,他出主意,未免太冤。今晚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迎出门来道:“金相公来了,很好。我们相公在这里恭候着呢。”金生道:“巧极,巧极!又遇见了。”颜生连忙执手相让,彼此就座。今日更比昨日亲热了。
说了数语之后,雨墨在旁道:“我们相公尚未吃饭。金相公必是未曾,何不同桌而食?叫了小二来,先商议叫他备办去呢。”金生道:“是极,是极。”正说时,小二拿了茶来放在桌上。雨墨便问道:“你们是什么饭食?”小二道:“等次不同。上等是八两,中等饭是六两,下等……”刚说了一个“下”字。雨墨就说:“谁吃下等饭,就是上等罢。我也不问什么肴馔,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你们这鱼是‘包鱼’呀,是‘漂儿’呢?必然是‘漂儿’。‘漂儿’就是‘包鱼’。我问你,有活鲤鱼没有呢?”小二道:“有,不过贵些。”雨墨道:“既要吃,还怕花钱吗?我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叫‘拐子’,总得一斤多,那才是鲤鱼呢。必须尾巴要象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新鲜呢。你拿来我瞧就是了。还有酒,我们可不要常行酒,要十年的女贞陈绍,管保是四两银子一坛。”店小二说:“是。要用多少?”雨墨道:“你好贫哪,什么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尝。先说明,我可要金红颜色浓浓香的,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错过了,我可不要。”小二答应。
不多时,点上灯来。小二端了鱼来。雨墨上前,便道:“鱼可却是鲤鱼。你务必用半盆水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欢蹦乱跳,卖这个手法儿。你就在此处开膛,省得抵换。把他鲜爨。看你们作料,不过香菌、口蘑、紫菜,可有‘尖上尖’没有?你管保不明白。这‘尖上尖’就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可要切成嫩条儿。要吃那么咯吱咯吱的。”
小二答应。又搭了酒来锥开。雨墨舀了一杯,递给金生,说道:“相公尝,管保喝得过。”金生尝了道:“满好个,满好个。”
雨墨也就不叫颜生尝了,便灌入壶中,略烫烫拿来斟上。只见小二安放小菜,雨墨道:“你把佛手疙疸放在这边,这位相公爱吃。”金生瞅了雨墨一眼道:“你也该歇歇了。他这里上莱,你少时再来。”雨墨退出,单等鱼来。小二往来端莱。不一时,拿了鱼来,雨墨跟着进来道:“带姜醋碟儿。”小二道:“来了。”雨墨便将酒壶提起,站在金生旁边,满满斟了一杯,道:“金相公,拿起筷子来。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
金生又瞅了他一眼。雨墨道:“先给我们相公一块?”金生道:“那是自然的。”果然挟过一块。刚要用筷子再夹,雨墨道:“金相公还没有用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