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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2页)

“我身上没肉,”麦耶尔·别斯科涅茨内伊说,“我没地方让你扎……”

屋角响起了嘶哑的嚎哭声,给他帮腔。嚎哭的是多巴-列娅,她过去是举行割礼时给人家烧饭的厨娘。麦耶尔那烂得露出骨头的面颊歪扭成一团。

“生活——是大粪,”他喃喃地说,“世界——是妓院,人——是骗子……”

尤季芙鼻子上的夹鼻眼镜晃动了起来,她的双乳从浆过的白袍内挺了出来。她张开嘴巴,想讲解接种牛痘的好处,可养老院领班阿里耶-莱伊勃抢在她前面说道:

“小姐,”他说,“我们跟您一样,都是妈妈生下来的。我们的妈妈都是女人,她生下我们是为了让我们活,而不是为了叫我们遭罪。她巴望我们活得好。她是对的,母亲总归是对的。一个人要是勃罗伊金打发他点什么就感恩戴德,那么这个人就不配他那身皮肉。小姐,您的目的是种牛痘,那么上帝保佑您去种牛痘吧。我们的目的是享尽天年,而不是受罪到死,可我们达不到这个目的。”

多巴-列娅,这个狮脸上长有唇毛的老婆子,听了这番话后,嚎哭得更响了。她是用低沉的嗓音嚎哭的。

“生活——是大粪,”麦耶尔·别斯科涅茨内伊重复说。“人——是骗子……”

身子瘫痪的西蒙-沃尔弗一声尖叫,摊了摊双手,抓住他的残疾车的操纵杆,朝门口冲去。小圆便帽从他长着马林果色头发的肿胀脑袋上掉了下来。

三十名老头、老太一齐出动,跟在西蒙-沃尔弗后边,又是嚎叫,又是做鬼脸,朝着主林荫道涌去。他们挥舞着拐棍,像一群饥饿的驴那么嗥叫。

守门人一看到他们,就砰的一声关上公墓大门。掘墓人惊讶得停下手头的活,铲子举在半空中,不动了,上边粘着泥土和草根。

听到喧闹声,大胡子勃罗伊金走出来看个究竟。只见他裹着绑腿,戴顶自行车运动员的鸭舌帽,穿一件短上装。

“骗子,”西蒙-沃尔弗冲着他骂道。“我们绝不扎针……我们胳膊上没肉……”

多巴…列娅龇牙咧嘴地咆哮。她推着瘫痪病人的残疾车向勃罗伊金撞去。阿里耶-莱伊勃开腔了,跟平日一样,用旁敲侧击的讽喻和寓言开场,绕了个很大的圈子,向并非人人都看得清的目标潜近。

他先讲了一则关于奥西亚拉比的寓言,讲那位拉比把财产分给了子女,把心交给了妻子,把恐惧献给了上帝,把税赋上缴给了沙皇,只给自己在橄榄树下留下一小块皮地,落日在那里照的时间最长。讲完拉比奥西亚,阿里耶-莱伊勃终于把话锋转到钉口新棺材的木板和配给粮上。

勃罗伊金叉开裹着皮绑腿的双脚,垂下了眼睛。用于保养他那部络腮胡子的褐色网状护套纹丝不动地耷拉在新弗伦奇式军上装上;看来他正在忧心忡忡、心平气和地深思。

“阿里耶-莱伊勃,你要原谅我,”勃罗伊金朝着这位公墓的哲人叹了口气,“你要原谅我,如果我说,我看得出你别有用心,你有政治企图……阿里耶-莱伊勃,我看得出你背后有人,他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像你知道你要干什么一样……”

这时勃罗伊金抬起眼睛。白色的怒潮于一瞬间注满了他的双目。两颗眼珠颤动着,像两个暴出的小丘那样狠命地盯着老头子们不放。

“阿里耶-莱伊勃,”勃罗伊金用他铿锵有力的嗓音说道,“你给我去读读鞑靼共和国拍来的电报,那里数以万计的鞑靼人饿得都发疯了……你给我去读读彼得格勒无产阶级的告人民书,他们忍着饥饿在他们的车床前坚持工作,等等……”

“我可没有时间等待,”阿里耶-莱伊勃打断公墓管理主任的话,说,“我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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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的末日(3)

“有的人,”勃罗伊金压根儿没去听他讲,管自激昂慷慨地说,“日子比你过得更苦,可还有数以千计的人日子过得比你更苦的人还要苦……你在散布不满情绪,阿里耶-莱伊勃,你是自讨苦吃。要是我不管你们,你们就死路一条了。要是你们跟我对着干,你们必死无疑。阿里耶-莱伊勃,你死定了,西蒙-沃尔弗,你死定了。麦耶尔·别斯科涅茨内伊,你死定了。但是在你们临死之前,请你们告诉我——我很想知道这一点——苏维埃政权在我们这里到底存在不存在?如果我们这里不存在苏维埃政权,是我闹错了,那么把我押回到德·里巴斯大街和叶卡捷琳娜大街拐角上的贝尔松老爷的府邸去,我活了有多少年,就在他家干了多少年的裁缝……阿里耶-莱伊勃,你告诉我,是不是我闹错了?……”

说罢,公墓管理主任逼近这些个残疾人。两只颤动的眼珠鼓了出来,死死地瞪着他们。这两只眼睛像两道探照灯的光,像两根火舌射向这伙死在旦夕、哀哀呻吟的畜生不如的人身上。勃罗伊金的皮绑腿嘎嘎发响,麻脸上直冒汗珠,他又朝阿里耶-莱伊勃逼近一步,硬要后者回答:他勃罗伊金认为已经建立了苏维埃政权,是不是弄错了……

阿里耶-莱伊勃默不作声。他的沉默很可能送了他的命,要不是这时穿着海魂衫、光着脚丫子的费季卡·斯捷彭出现在林荫道尽头的话。

费季卡当初在罗斯托夫城下叫炸弹炸成了脑震荡,如今在公墓旁的一间陋屋养伤,他身上佩着橙黄色的警带和警笛,以及一把没有枪套的纳甘式左轮手枪。

费季卡已经喝醉。一绺硬似石头的鬈发压在他额前。鬈发下颧骨高耸的脸由于抽搐而扭曲了。他走到卢戈沃伊的坟前,摆满在那里的花环都已经蔫了。

“我攻下罗斯托夫时,”费季卡问死者,“你在哪里?”

水兵把牙齿咬得嘎嘎直响,他吹了一声警笛,打腰间拔出左轮枪。烧蓝的枪筒闪闪发亮。

“沙皇已经给镇压了,”费季卡吼道,“已经没有沙皇了……谁也休想再睡棺材……”

水兵握紧手枪。他敞开了胸脯。胸脯上有纹身,刺了“较量”两字和一条龙,龙头弯向乳头。

掘墓人高举铲子围在费季卡四周。好几个洗尸的女人从各自的洗尸房走出来,同多巴-列娅一起嚎哭。于是嚎哭声一浪又一浪地撞击着公墓的大门。

丧家用一辆辆手推车运来尸体,要求放他们进入墓地。叫花子们抡起讨饭棒敲打着栅栏。

“沙皇已经给镇压了,”水手朝天开了一枪。

人们欢蹦乱跳地在林荫道上迅跑。勃罗伊金的脸色渐渐转白。他举起一只手,答应了养老院提出的全部要求。随后像士兵那样刷的来了个向后转,回到管理处去了。就在这一瞬间,公墓大门打了开来。丧家推着载尸的手推车,沿着一条条墓径快步朝前走去。一个个冒称会堂唱诗班班长的人,站在一个个挖好的墓穴前,用刺耳的假声唪诵“上帝仁慈无边”。晚上,他们在克里沃鲁奇卡那里庆祝了他们的胜利。他们给费季卡拿来了三夸脱比萨拉比亚葡萄酒。

“‘世事虚幻’,”阿里耶-莱伊勃同水兵碰杯时说,“你是好人,同你可以相处……‘万事皆空’……”

老板娘,克里沃鲁奇卡的妻子,在门外清洗玻璃杯。

“要是在俄罗斯人中能碰见一个好心肠的,”克里沃鲁奇卡太太指出,“真正是天大的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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