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对谁当丞相并不在意,但他却注意到,身边的赵禹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是的,赵禹早就拍我的马屁,说李蔡如果不行了,丞相就轮到我张汤了。屁话,我张汤要做丞相干啥?那是个累死也不落好的差事!八成是赵禹盯着我这个廷尉的位置,希望我早一点离开。他和霍光打得如此火热,不就是为了这个位子么?哼!我就是当了丞相,还有杜周在呢,我也不会用你赵禹!
杜周和赵禹都知道,张汤脸色煞白、不说话的时候,便是他的大脑奔腾运转的时候,也是将有新的祸害降临的时候。这时他们不宜多说,最好是在一旁等候结果。
果然,过了好一阵子,张汤那张煞白的出现了红光。他走过来,先问赵禹:“我让你打听董仲舒的事情,打听清楚了么?”
赵禹急忙回答:“启禀大人,下官已经打听清楚,董仲舒虽被皇上命为胶西王相,但眼下的胶西国就是高密国,国王很是严厉,董仲舒不敢前往,却被济南太守公孙遂接到历城,奉若上宾。济南太守公孙遂,是新任丞相公孙贺的堂弟,他们与公孙敖三人同是一个祖父。”
杜周看了赵禹一眼,心里说,你这后边几句纯是废话!
张汤却没生气,反过来对赵禹说:“赵大人,谢谢你。请你先和杜大人回京,照顾好廷尉府的事情,我要去济南看望一下董仲舒,向他老先生学点礼法。”
杜周和赵禹不仅惊讶起来,谁都知道,张汤是个彻头彻尾法家,杀人不眨眼的执法者,他和满口恕道和仁义的董仲舒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当年皇上要他给董仲舒定罪时,张汤一连说过三个“非杀不可!”可是如今他要向董仲舒求教,董仲舒会见他么?八成他害怕再回长安,要开溜吧!
张汤见他们两个都有些迷惑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哈哈,二位大人,孔夫子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汤如今再去求学,为时不晚。再说,张汤平生愿意求教的,只有两个人。那一个人已经被我推到对面去了,如今除了董老夫子,还有谁会教人呢?“
杜周和赵禹都明白,他所说的那个人,当然是东方朔。是的,自从张汤杀死了杨得意,他们两个就知道,东方朔是非找张汤算账不可的了!他们既盼东方朔早点动手,好给他们让出飞黄腾达的空间;他们又怕张汤早早地死掉,因为他们还没明白,谁是他的继承人呢!
张汤见他两个还是犹豫,便长叹一声:“二位大人,你们快回吧,张汤见过董仲舒,便会立即回到长安!”
杜禹赵周给张汤留下五个精干的卫兵和几匹好马,然后顶着一头雾水,慢腾腾地返回了长安。
(四)
不仅出乎杜周、赵禹的预料,也出乎张汤本人的意料,董仲舒听说廷尉兼御史张汤大人远远地从长安跑来,说是求教,竟然一个“不”字也没说,急忙吩咐请他进来!
这连在一旁陪着张汤的济南太守公孙遂也感到吃惊。几个月前,自从他奉了皇上的旨意,把董仲舒接到济南之后,老夫子根本不愿见人,整天在济南府后院的菜园子边上的房子内,看邹衍的《五行书》,还有什么《河图》、《洛书》。只有公孙遂一个可以独来独往,那是因为他是董老夫子的监护人。今天一大早,张汤火急火燎地赶来,公孙遂还以为皇上又变了卦,要抓董夫子回去呢,弄了半天,张汤是来求学的!这回公孙遂又犯难了,万一老夫子对这个曾要杀他的恶魔不理怎么办?那不是张汤下不来台么?虽说皇上对张汤不像以前那么信任,可他毕竟是一个人人都不敢得罪的凶神恶煞呀!
董老夫子不仅同意接见张汤,而且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公孙遂那颗悬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公孙遂是个文人,他既没有公孙敖的勇猛,也没有公孙贺的持重,可他与其二位堂兄一样,为人随合,很少与人争执,到处都有人缘。有一次公孙遂自己嘲笑自己说,谁让我们姓公孙呢,公孙公孙,便是给公众当孙子,这便是我们的本性。自从接触董仲舒以来,他就显得坦然了,原来这位天下大儒,比他这位公孙还要孙子,口口声声地自称“罪人”,动不动就说“得罪”、“请饶恕”,他不愿见人,是因为怕人指责他。可是张汤一来,他便要见,只能说明他更怕张汤,连不见都不敢呢!
董仲舒毕恭毕敬地起身迎接张汤,张汤也同样毕恭毕敬地拜见董老夫子,这让公孙遂更为意外。公孙遂在长安时,曾与张汤见过几次面,他那副斜着眼睛看人的傲慢,今天已经荡然无存。难道真是公孙敖在信中说的,皇上已经烦他了?
“董老先生,晚生过去对先生多有不周之处,还望先生多多原谅。”张汤好像是个锦心绣口的学士。
“张大人,哪里哪里!老朽听学生公孙弘说过,张大人是天下罕见的奇才,老朽在有生之年,能在自己的家里,这么相敬如宾地和你相谈,也是老朽的造化啊!”
公孙遂不禁想笑。你们相敬如宾,本来便是主人与宾客嘛!可是他转念一想,老夫子说的对!如果不是做客而来,那董仲舒便是大祸临头了!想到这儿,公孙遂不由地对董夫子有些敬佩。
“董老先生,张汤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一盒闽越产的功夫茶,最能提神。张汤请老先生笑纳,以便在困倦时解除疲乏。”张汤说着,将一个精致的纸包递了上来。
“多谢了,张大人。”董仲舒受宠若惊。
“董老先生,张汤平生问案,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张汤随即进入主题,话却说得诚诚恳恳。
“张大人,也有您审不了的案子?”董仲舒表面上大为惊讶,实则好好地恭维了张汤一句。
“老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张三的老爹张二与李四的父亲李五为了争地界子,发生了口角。李五拿刀来刺张二。这时张三急忙拿着棍子来挡,两下一片混战。张三想将李五赶走,一横棍子就扫了过去。没想到那李五早有提防,一跳而起,躲了过去。可张二却没有防备啊,没想到他儿子的一棍,正打到自己身上,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张三急忙上前,一看,完了,自己的老爹没气了!李四和李五两个也不争地界了,当时就把张三拿住,送到官府。按我大汉之律,作为人子,殴打其父,便要袅首示众。可这个张三是为了解救父亲,不小心打死了父亲。要是杀了他,不是冤枉吗?”
公孙遂和董仲舒都惊讶了进来,原来张汤的心目之中,也有“冤枉”二字!公孙遂并没说话,他要看看一向讲究仁孝的董仲舒如何发言。
董仲舒笑了一笑。“张大人,这个简单。《春秋》上有一件事情:许止的父亲病了,许止为老父亲抓药。没想到许老爷子吃了药便死了。当时人就说了,许止毒杀了父亲!可是孔夫子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许止的心是好的,也许用错了药,他是无罪的。你说的那个张三,也是同一个道理。倒是那个李四,为什么他的老爹李五持刀刺人,他不去阻止呢?应该将他法办才对!”
张汤笑了。“董老先生,在下没有说清楚,那李四早已病死,所以才轮到他老爹李五去和人争地界子。在下当时一怒,便将李五和张三全部拘下了。既然有《春秋》孔子之义,又有老夫子之言,在下回到长安,便把他们统统放了。”
公孙遂和董仲舒心想,谁知你张汤说得是真是假?如果李四果有老爹,也应叫李三,不能叫李五呀!两个正在琢磨,张汤却又说话了。
“董老先生,皇上到郊庙里头祭天,可是,不知道用多大的牛为好。是用巨大的牛呢,还是用小牛?是用红毛的牛呢,还是用白毛的牛?皇上也吃不准,所以让在下来向您请教。”
董仲舒听了这话,便打开了话匣子。“张大人,这种事情,你可算是问对人了!《王制》中说:祭天地的牛,要大而纯色;祭宗庙的牛,腿有一把粗就行了;而其它祭祀,用尺把高的小牛就行。可是天子祭天之牛,一定是最大最壮的牛,而且颜色要纯,不能有一根杂毛,否则,便是对上天的不忠,上天就会发怒。《春秋》中说:”鲁祭周公,用白牡。‘白牡是什么?是纯白色的公牛!鲁人祭周公尚且用白牡,当今天子要祭天,岂能等同儿戏?一定要用纯白纯白的牛,一根杂毛也不能有!“
张汤看了看满头银发的董仲舒,心里露出了十足的不屑。什么纯白纯白的牛,一根杂毛也没有,要是皇上在此,说不定要用你这把老骨头来祭天呢!心里这么想,可他的嘴里却依然谦恭地说:“老先生:皇上在祭宗庙的时候,按照礼法,当用凫来作祭品。可有人却用鹜来代替。老先生您说,这凫和鹜,是一回事么?”
“不行,坚决不行!凫者,野鸭也;鹜者,家鸭也。家鸡不如野鸡香,这句话,连我老夫子都知道!这就是说,家养的鸭子,肯定味道没有野鸭子好吃!祭祀宗庙,怎么能以凫代鹜呢?《论语》中有篇《雍也》记载,孔子看到喝酒用的觚,和商周时代的觚的样子不一样了,便大发感慨:”觚不觚,觚哉!觚哉!‘喝酒的觚尚且如此,祭祀用的凫与鹜,怎么可以随便顶替呢?呜呼!老夫如在朝中,便要大声疾呼:“凫不鹜,鹜不凫,凫哉!凫哉!’”
这几句话像绕口令似的,他那老嘴豁牙,早已说得呜噜呜噜凫鹜不清。可张汤和公孙遂两个却听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董仲舒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张大人,请您转告皇上,决不能以鹜代凫,以鹜代凫,鹜凫不分,便是凫鹜不清,那样一来,遗患无穷啊!”
张汤随便说起来凫鹜二字,没想到引来老夫子的一番感慨,弄得张汤和公孙遂两个,也分不清什么凫鹜,什么鹜凫,两个人全然一头雾水,究竟董仲舒说的是凫对,还是鹜对,一时谁都难以分辨。好在这下子把大家的感情拉近了,就连张汤过去连说三次非杀董仲舒不可的事,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董老先生,张汤不才,想向先生请教,张汤平生执法过严,缺少恕道,如何才能补上这些遗憾呢?”张汤这才露出真的用意,言辞确实恳切了起来。
董老夫子反应甚快,他根本就没有怪罪张汤的意思,反而像在为一个老朋友开脱:“张大人,执法之时,怎么能去想恕道?如心中一直想着恕道,孔夫子还怎么去杀少正卯呢?圣人讲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