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吏高喊:“刑法完毕!验明正身——!”
卫鞅向民众拱手高声道:“依法行刑,还要依法赏赐!”
景监高声宣读第三卷竹简,“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匾一幅,以为国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村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幅“勤耕守法”的铜字大匾从轺车后走出。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日,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
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啊,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人们也轰然大喊,“收农了——!”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抽回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便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满场哭声,满场沸腾,“新法万岁!”“国府万岁!”“左庶长万岁!”的喊声回荡在栎阳城外的广阔原野上。
人潮退去,栎阳城渐渐的平息下来。卫鞅回到府中,已经是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卫鞅吩咐厨下搞来几大盆凉苦菜、大笼蒸饼以及热腾腾的羊肉汤,四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才发现真正是饿极了。
吃喝完毕,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左庶长,下着如何走法?”
卫鞅笑道:“下着?自然是继续二次变法了。”
“不是。左庶长,我说的,是这背后的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轼忿忿道:“这是明摆着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粮,铁的事实。白村没有作弊,也是铁的事实。这新麦纳赋,究竟在何处出了鬼?岂非大有蹊跷?背后无人,岂能如此怪异?”
景监接道:“对。且此人绝非等闲,几乎要将新法整个掀翻了呢。”
“更阴毒的是,给左庶长树了死敌。太子、公子虔、公孙贾,牵扯着多少势力?不将这个藏匿黑手明正典刑,国无宁日!”车英也是一脸黑霜。
卫鞅沉吟有顷,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想想又笑道:“你们说得都对,看得也准。白村与太子府中间,肯定有一段引线还埋在地下。然则,目下硬扯这根线,还不到时机。最大的危险,是诱发混乱动荡,而使变法搁浅。此所谓鼠伏于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动变法,惟有后法治人。只要变法无可阻挡,大局便可底定。诸位须得牢记,当此之际,阴谋,须得阳治。谁人违法,便决然处置。但却无须大动干戈,试图一网打尽。”
卫鞅意味深长的一笑,“水下的怪物,不会永远不露出水面的。”
三人会意的点头,相视微笑。
第十章 蒹葭苍苍
一、鼎沸中游离的浮冰
七月流火,秦孝公终于回到了栎阳。
大半年之中,孝公在陇西郡与北地郡走遍了每个县,还跑了许多零散的农耕区和游牧区。这两个地区虽然土地辽阔,但却很是荒凉偏远。在秦部族还没有成为诸侯国的时候,陇西和北地就是他们的故乡。那里的许多河谷与草原都曾经是他们的生存本土,是被包围在戎狄部族海洋中的无数个孤岛。成为占据周人本土的大诸侯国之后,秦人举族迁入成为战争废墟的关中,无数个孤岛般的故乡便被戎狄部族席卷吞没了。直到秦穆公时期,秦国为了安定后方,全力西进,使三十多个戎狄部落国臣服于秦国旗下,这两个地区才成为秦国真正的领土。穆公之后百余年虽说时有叛乱,土地不断缩小,民众不断减少,但最主要的河谷草原却依然在秦国治下。秦献公时期,为了这块后方根基不再被继续肢解,便将这块辽阔的地区划做了两个郡——陇西郡和北地郡,专设官府,常驻军队,取代了原先依靠部族头领治理的传统办法。
秦孝公其所以坚持巡视这两个边陲地区,一是他从未到过这两个郡,很需要有实际的踏勘了解。最重要的是,这两个郡虽然荒凉辽阔,但却是秦国西部北部的屏障。陇西之外,是流动无常的匈奴、西羌、诸胡与月氏部族等,他们的草原骑兵随时都有可能闪电般的进攻陇西。北地郡在目下更重要,北面的阴山草原有匈奴部族,东北面的云中山地是虎视耽耽的赵国。东面是秦国的河西地区,原本有漫长险峻的太行山与黄河天险,却被魏国在三十年前逐步蚕食,河西尽失,将北地郡压缩到洛水流域以西。如此以来,魏国、赵国、中山国就都成了觊觎北地郡的凶恶对手。
秦孝公最想知道的是,这两个鞭长莫及的地区变法成效如何?能不能在变法之后成为坚固的西北屏障?半年巡视下来,尚算满意。卫鞅的每道法令都及时的送到了郡署,由戎狄部族头领担任的郡守也还算忠实的执行了变法法令,废除了隶农制和牧奴制,河谷耕地和草原牧场也都分给了农人牧民。两郡的府库都充实了许多,愿意从军的青壮年也大大增加。秦孝公当即颁布了两道诏令:第一道,两个郡守各晋升爵位两级,从原来的第七级公大夫爵晋升到第九级五大夫爵。这在地方臣僚中可算是最高爵位了,因为卫鞅的左庶长爵位也才是第十级。两个郡守自然是感奋异常。第二道:两郡庶民的赋税减去三成;两郡府库所征收的财货十年内用作军务官俸,免缴国府赋税。如此一来,两郡的财政压力大大减轻,郡守吏员庶民无不称颂欢呼。两个郡守向国君慷慨激昂的立誓,决意建立两郡骑兵,对各种侵扰坚决回击,绝不使敌国再压缩秦国土地!
陇西北地的夏天是宜人的,除了正午前后炎热两三个时辰外,早晚的山风河风凉爽干燥,没有一点儿闷热难当的感觉。虽则如此,秦孝公整日在山川奔驰,少有歇息,几个月下来,竟成了一个地道的西部汉子——黝黑发亮,精悍结实。一路东行,过了陈仓山便顿觉一阵沤热,身上立时汗津津的。秦孝公本想到玄奇的河谷庄园再去看看,却知道在他离开墨家总院的同时,玄奇也已经到齐国去了。孝公站在山头上望了一阵,叹息一声,便回头走了。走了一段,秦孝公却又回马向河谷纵深驰去。
到得小庄园外,孝公吩咐两名卫士留在小河边,独自一人推开篱笆走了进去。院子里两株桑树绿叶正浓,树下却没有养蚕的竹箩。小场院中堆着一个麦草垛,篱笆外的麦子显然已经收割打过。小屋的木门没有上锁,门上写着两行大字——入山采药狩猎迷路之人,可进屋食宿。孝公感慨的叹息一声,推开屋门,屋内几样简单陈设都用布苫着,除了一层灰尘,还是那样整洁冷清,显然还没有人光顾过这个小小庄园。孝公四顾,拿下古琴上苫盖的那块白布翻了过来,掏出怀中一碇干墨,在布上用力写下两行大字,又将白布翻过来原样苫盖妥当,方才走出小屋。他本想在这里独自住宿一夜,听听那山风松涛,看看那明亮孤独的月亮,替她理一理庄园桑树,重温一次那永远烙在心头的美丽的河谷之夜。
但是,他又必须匆匆离开这里。事情太多了。在陇西他已经大体知道了栎阳发生的动荡。风险关头,他相信卫鞅的品格与能力。但风险之后的善后,应该由他这个国君来出面,不能再纠缠卫鞅。正因为这一点,秦孝公才要冒着酷暑赶回关中。
赶到栎阳,已经是晚汤时分。秦孝公梳洗完毕,对黑伯叮嘱几句,便只身出门了。
匆匆来到嬴虔府前,秦孝公却惊讶得愣怔了半天——大门已经用砖石封堵,黑漆漆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个人影!往日里生机勃勃的公子虔府变得一片死寂。秦孝公端详徘徊,终于来到小小的偏门。奇怪的是,小偏门也关着,一个卫士也没有,一盏灯笼也没有。想了想,孝公举手敲门。
偏门内一阵脚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公子不见客,请回吧。”
“嬴渠梁到此,家老开门。”
吱呀一声,小门打开,家老涕泪纵横的跪倒在地上,“君上!公子大冤哪……”
秦孝公扶起家老,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