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顾寻舟刚刚抬起的狼毫顿住了,调好的水墨在笔尖凝聚着,最终滴落在白净无暇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大团刺目的墨迹。他清俊的眉眼带着担忧和犹疑,踌躇着看了一眼紧闭门窗的小屋,又瞥了一眼已经毁掉的宣纸,终究是轻轻叹息一声,丢下狼毫三两步就走到了小屋的门前。“咚咚咚”,刚刚抬起手敲了三下,还是没听见屋内有任何的动静,更是听不到应答的声音,顾寻舟生怕沈如霜出了事儿,焦急地想要破门而入,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太过刻意,于是轻咳一声,沉下声音道:“现在正是停鹤居最忙的时候,我好心留你一场,怎么你伤势好些了非但不帮忙,竟比我这个主人家还要贪睡?”话音刚落,屋内果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极为缓慢地披衣而起,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着门口走来。顾寻舟不经意间勾起唇角,眸光清亮地微微扬起下颌望着即将打开的木门,心中有些不甘心地想着好好说话还是不管用,到底还是要把话说到她心里,她才会勉强理会他一下,否则他一直不上门,她就不会主动来见他。“吱呀”一声,木门应声打开了,顾寻舟故意沉着脸色想听沈如霜几句讨好劝慰的话语,却在看到她模样的瞬间愣住了。沈如霜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披风还是第一天来的时候江月随手给她披上的,脸色苍白消瘦,连寻常殷红的唇瓣都变得干裂无血色,裂纹清晰可见,清丽的眉眼间是近乎病态的虚弱无力,眼睛底下一片乌青,衣摆被风一吹就空落落地飘荡着。她应当是把方才顾寻舟的话当了真,一见到他的时候就下意识先行礼赔罪,嘴角很吃力地勾起一抹歉疚的笑意,纤弱的手指扶着门框撑住身子,声音微微发着颤,但是尽量说得轻松体面,微弱道:“多谢公子一番好心,但请公子见谅,这几日我似乎很是乏力,兴许是那日在山上受了寒气,身上总觉得不大舒服,昏昏沉沉睡了许久也不见好。”说着,沈如霜的眉眼缓缓垂落在地面上,还未抬起头打量顾寻舟的脸色,就很是担忧他会心有怨怪,于是立即打起精神挺直了瘦弱的脊梁,信誓旦旦道:“公子放心,我知道留在这儿是要干活做事的,从来没有过躲懒的心思,等到稍稍好些能动弹了就立即来搭把手,我会做的活计还算不少,公子一定要信我”还未说完,沈如霜就忽然间感受到一只干净有力的手搭在了她沉重发昏的额头上,掌心的温热化解着她身上冷热交替的痛苦和难耐,连带着烦乱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猛然抬头看去。这正是顾寻舟的手,他似乎并未好好听她说的一箩筐话,只是专心致志地用掌心感受着她额头的温度,脸色一分一分地沉了下来,不知是觉得她额头太烫还是嫌弃她不能干活,可眸光中的担忧和焦急却是真真切切,让沈如霜一时不知所措。春光从顾寻舟抬起手臂的空隙见倾泻而下,覆在他俊秀清透的眉眼之上,沈如霜心神本就有些恍惚,现在看见这些更是觉得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觉得自己又给顾寻舟添了麻烦,连连摆着手就要挣脱。她无力地迈着脚步后退着,没注意后面摆了张板凳,一不留心险些被绊倒在地,幸好顾寻舟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身子,一把将她从半空中捞了起来扶正。“公子”“进去躺着。”沈如霜还想要说些客套推脱着打发走顾寻舟,但是他的话语强硬得让她连拒绝的底气都没有,只好暗暗瞄了他一眼,乖顺地往后退着,重新躺在了床榻之上。顾寻舟贴心地把门关上,不让任何一丝风吹进来,又拉开了帘幕让温暖明媚的阳光照进来,让沈如霜觉得清醒明亮了许多,身上更是发软地依靠着枕席起不来身,甚至连多说几句话招呼顾寻舟的力气也没有。“你瞧着也不像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怎么连生病了都不知道?”顾寻舟坐在床榻边帮沈如霜掖好被角,望着她苍白虚弱的模样又带着几分气恼站起身,微冷的目光中含着责怪,又像是关切,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直到把所有的地方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漏风之处,才重新转悠到沈如霜的身侧,继续道:“无人来看你,就不能主动说出口吗?非要到了这个地步,还在这儿死撑着?我停鹤居虽然不留闲人,但也从未说过见死不救任其自生自灭的。”“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如霜现在气虚体弱,一时分不清顾寻舟是正儿八经生了她的气,还只是因为担心她才会说了重话,赶忙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还未动身就被顾寻舟一把按了下去。“躺好了不许动。”顾寻舟压住沈如霜的肩膀,把翻出来的被角再次仔仔细细地给她塞进去,望着她带着疑惑和委屈的清澈双眸,一时之间躲闪着不敢对上,轻咳一声就走出了房门。他一离开,沈如霜就暗暗松了一口气,生怕顾寻舟气性上来了再追究,抵不住身上的困乏和疲倦之意,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顾寻舟还在院子里不停地转悠着,目光时不时望向打开的大门,趁着江月和丫头们不在的时候不住地张望着,每每看不见有人上来就焦急地打开折扇,故作淡定自若地在阵阵花香之下扇着风,实则不一会儿眼神又不知不觉地瞥了过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顾寻舟终于看到了一个背着药箱的身影从山下缓缓走上来,扶着道路旁的石头累得直喘气,一边抚摸着花白的胡须一边顺着心口,看见了顾寻舟也不大说得出话。“大夫,这儿有位姑娘身子不好,快些进来!”顾寻舟向来从容不迫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几分难耐,拉着郎中就穿过庭院,三两步就走进了沈如霜的屋子,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锦帕垫在她的手腕上,生怕她着凉又盖上了披风。“你真是的!我这一把老骨头,你让人传个信就急匆匆把我喊来,也不让我歇口气!”郎中颇为不满地指了指顾寻舟的面门,轻哼一声后才放下药箱把脉,嘀咕道:“若非是看在五两银子的面子上,我可不会理会你这小子!”沈如霜本来睡得就浅,刚刚推门的时候就已经醒过来了,现在看着眼前之人就大抵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听花费了五两银子,虚弱睁开的眼眸都瞬间瞪大了一圈,震惊地望这顾寻舟。五两银子放在从前她自然是不觉得怎样,但是现在她身无分文,这么多估摸着大半年都不能攒够,现在为了她这点小毛病就随手花出去了,未免有些心疼。“银两的事情你不必多虑,少不了你的好处。”顾寻舟忽视了沈如霜质问和肉疼的目光,俯下身子靠近这位郎中,压低声音道:“只要把她治好了,我再封五十两去你的医馆。”这回沈如霜更加吃惊了,发出了些许声响想要制止着顾寻舟,但是他全然都忽视了,只有郎中听了这话乐呵呵地回应着,把脉更加细心认真了。“姑娘,你这身子可要好好调理喽。”郎中确认了几回脉象后才把手指收回去,望着沈如霜苍白的脸色,感慨地叹息一声道:“这回只是受些风寒,所以才浑身发热,吃几副药就能大好了,只是你这身子本就气虚体弱,气血不足,再不好好调理这日子过得也难受。”闻言,沈如霜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在皇宫里的时候太医也是这么说的,甚至小时候郎中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她在皇宫经历了那么一些事情,难免会有些不适之处,刚想要谢过郎中,就听到顾寻舟抢先开了口,道:“怎会如此?这要不要紧?可否有什么药材可以根治?”郎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面容上轻松平静,但是转念一想就变得困惑和不解,抚摸着胡须稍稍侧首望着顾寻舟,“嘶”了一声问道:“公子怎么问这样的话?她从娘胎里出来就体弱,后来生育之后难免受到损伤,体内又有阴寒之气,不知是服用了什么药才会如此,难不成您是不知道这些吗?”他一说完,整个屋子都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清脆的鸟鸣之声愈发刺耳。沈如霜心中一紧,没想到诊个脉的小事儿,这位郎中把这些过往都抖搂出来了,一抬头就触碰上顾寻舟灼热中带着质问的目光,隐约还能瞧见几分复杂的情绪,似是心疼又像是探究,赶忙心虚地低下了头。“我不知道。”顾寻舟木然地朝着郎中摇头。“你怎会不知?她不是你夫人吗?”郎中奇怪地瞥了一眼方才还眉来眼去的两个人,愈发觉得这两个人莫名其妙。这下屋子里更加沉闷了,沈如霜和顾寻舟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郎总身上,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兴许这二人之间不简单,毕竟这儿是仙客嘛,仆从都看着比寻常人家的姑娘高贵些,他拿了银子还是不多问的好。
“哎呦,是我老眼昏花喽”郎中窘迫地笑了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迈着步子出了门,带上药箱道:“那我就先去开方子,回去后立刻让小厮送来,不打搅姑娘和公子歇息了。”待他走远后,沈如霜和顾寻舟还是僵持着没有说话,直到沈如霜精力再也支撑不住,心烦意乱地想要翻身歇息的时候,顾寻舟才冷不丁地开口道:“你只说过你嫁人后不久,夫君就已经死了,从未说过与他有过孩子。”“我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可我也从未否认过,不是吗?”沈如霜凝视着手腕上那串珊瑚手串,刹那间就想到了还在皇宫的阿淮,一下子就被戳中了痛处,眼眶中盈满了酸涩的泪意,倔强地背对着顾寻舟道:“无论是嫁人还是生下孩子,这些都确确实实有过,公子若是因此嫌我,觉得我不配再留下来,我也不会再纠缠公子了,明日就收拾离开。”“我何曾嫌过你?谁告诉你这话?”顾寻舟一听就知道她是心中最不可触及的地方被他无意间触碰到了,心疼地望着沈如霜强忍着泪意的背影,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俯下身子轻轻用手帕擦拭着她的脸颊,放软了声音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也想知道公子究竟是谁。”沈如霜蓦然抬头望着顾寻舟,心中还带着些许不甘和伤痛,但是在对上顾寻舟带着关切和温柔的目光时,所有的防备瞬间就卸下来不少,感念地簌簌落泪。其实顾寻舟是她短短二十几年中,难得遇到的几个真心算得上不错的人,虽然他们只是相处了几天,但是她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顾寻舟面上淡淡的,待人却热心又良善。如此一来,她现在再去猜忌怀疑,实在是有些不应该。“公子,不是我不说”沈如霜稍稍收敛住眼泪,攥紧了顾寻舟递过来的锦帕,郑重道:“此事对我来说太过沉重,等我想好了一定告诉你。”顾寻舟望向沈如霜的目光还是带着探究,但是他能够从她的眼眸中看到至深的痛苦和纠结,他也是在年少之时经历过太多绝望的人,刹那间就理解了她的感受,甚至还有些同病相怜。“好,我等你。”徽州地界附近的水域上,一艘貌不起眼但是装备精良的船只在航行着,掌舵之人选定了码头就抛锚上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位衣衫普通,但是通身矜贵之气浑然天成之人下了马车。萧凌安一身低调的玄色常服,稍稍收敛起平日里的威压,扮作寻常富贵公子,摇着折扇从后门走进了官府的门,让安公公替他出面询问了关于沈如霜的踪迹,其中隐去了皇后娘娘的关键身份,只说是京城中大人物心尖上的人。只可惜,无论是问哪里的官府都没有下落,徽州本就地势复杂,村落散乱分布,甚至官府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有过什么外人来过。萧凌安午时下了船,四处询问寻找到了夜幕降临之时,依然一无所获。他有些失落地将折扇收起来,站在码头吹着和煦的晚风,并没有因此就气恼放弃,依然嘱咐安公公明日换个地方继续找。“陛下,今日在哪里歇脚?船上待了太久,基本都空了。”安公公压低声音道。“这儿除了官府,有没有什么故旧之人?”萧凌安问道。安公公刚想摇头否认,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脑门,乐呵呵地笑意中又有些迟疑和为难,纠结道:“奴才想起来了,这倒是有的,只不过曾经和陛下有些过节,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去了。”在萧凌安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安公公继续道:“是顾小侯爷,他在这儿有一座‘停鹤居’。”作者有话说:二更在十二点~女鹅正式看到狗子哦~再次重逢2(二更)听到安公公蓦然间提起这个名字,萧凌安愣了一瞬,后来才慢慢回想顾家当年的那些事儿,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多年之前,一袭竹青色衣衫的富家公子,在家破人亡之后决然打马离开京城的场景。顾家这确实太过久远了些,比沈家还要久远。还记得当年顾家投靠了他的皇兄,在他几乎陷入绝境的时候费尽心机打压,一心盼着他再也没有向上爬的机会,恨不得断了气才好。只可惜顾家看走了眼,最后入主东宫的人是他,成为九五之尊的人也是他,皇兄败了,顾家自然也没有好下场,他当时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惩治,将那些顾家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全部报复回去。后来不知为何,当年投靠皇兄的老侯爷突然暴毙身亡,还送了一封忏悔信给他陈情,大致意思就是要通过他一个人的死,换得整个顾家的太平,特别是那个方及弱冠的少年郎。他当时恨极了顾家,原本不想放一条生路,把他们都关进了大牢之中,没有给任何的水和粮食,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谁知三日之后,顾家人又悄悄托人带信,愿意用全家人的性命换得顾寻舟一个人的性命。那时候他尚且还在东宫,心想着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做的太绝反而落人口舌,于是就答应了顾家人的请求,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有顾寻舟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活了下来。当他看见年纪相仿的顾寻舟从大牢之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上除了血迹斑斑的衣衫一无所有,失魂落魄地就这样走着,但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哭喊着要报仇或是求饶,而是沉重地、规矩地朝着他行了一礼,笑得惨淡道:“我就知道你会赢,太子殿下。”听完这句话,他才想起来,在许久之前的一场筵席上,那时他初露锋芒,酒酣之时加入那些皇兄玩起的一场赌约,顾家老侯爷首当其冲支持着皇兄,其他人也各有其主,只有顾寻舟一个人默默地站在了他的身侧。只不过,后来被老侯爷强行拉了回来,还数落了一顿。如果顾家不是老侯爷当家,兴许顾寻舟就不会跟着老侯爷一起走向绝路,兴许他也会成为自己的心腹权臣,能够辅佐他早日登上皇位。所以,这是他在那场杀戮之中唯一的心软。他保留了顾寻舟的侯爵之位,只是下令将他驱逐出京城,再也不能回来,其余的并没有株连,否则以顾家原本的罪名,他怕是要死很多回。这些事情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现在安公公提议让他去顾寻舟的停鹤居小住,为的还是寻找霜儿的这件事,他一时还真不知应该怎样与顾寻舟重逢。“罢了,今夜就在船上将就一回,若是明日还是没有霜儿的下落,朕再去找他。”萧凌安负手伫立在船头,望着洒满江面的零碎月光,叹息道:“住不住不是要紧,这儿地势复杂,他应当能帮得上忙。”自从上回郎中来过之后,顾寻舟亲自看着她把一碗碗的药都喝了下去,果不其然身上的风寒也好了许多,闷了一身汗后就清醒了不少,又调养了几日就无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