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宿不解地看着她,神色虽是疑惑,却仍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
“嗯,这便好。”王落轻轻点头,抬眼望着他,肃容道,“阿宿,咱们眼下的确有大凶险,能不能安然度过,便看我们几个彼此能否齐心。大哥派你去做望山城从守,便是这个意思。你要尽心做事,替烬之把后方的担子接过来,他才能专心应付燎邦之战。”
“这个自然。”王宿正色点头,“此战当真如此凶险?可是燎邦有什么大动作?还是裴初又不安分?”
王落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望着天际云层后隐隐的电光,低喃道:“这场雨之后,容府何去何从,或许就在我们身上了。”
雨绵延不息,时而夹着几声闷雷。楚颀走出官署,伸展着酸痛的背脊,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天已黑透,街灯隔着油纸罩暗弱地跳跃着,晕出一滩滩湿嗒嗒的昏黄。多少年不曾如此没日没夜地伏案理事,几日下来,早已是头昏脑胀,苦不堪言。一抬头正瞟见街角处红晃晃的酒招,正欲抬步过去,又蓦地想起李烬之冷湛的眼神,顿时收住脚步,犹豫片刻,终究泄气地轻叹一声,向候在门边的轿子行去。
到得轿前,才发现四名轿夫之外还有一人等在一边。他认出是李烬之府上的侍卫,忙扯出笑容,快步上前问道:“可是李将军有事吩咐?”
侍卫行了礼,答道:“将军请大人忙完之后往守令府去一趟。”
楚颀心下哀叹不迭,少不得打点精神,匆匆上轿,一路催着轿夫,颠来簸去地赶到守令府。
一路进了内书房,不见半个侍从,只有李烬之一人坐在案后。他见这情形,心下便是一紧,忙垂手趋前,讨好地笑道:“将军有吩咐,只管差人来传便是,岂有反让将军等候的道理。”
李烬之抬手示意他坐下,微微笑道:“大人这几日下来,可对城里情形有个数了?”
楚颀暗自抹汗,尴尬笑道:“有数、有数。乌烟瘴气一座城,将军一理,条理便出来了。”
“有数便好。”李烬之点点头,取过守令符印摆在桌上,温和地笑道,“这个大人也不陌生,我明日起要出行一阵,城里便再由大人代为照看几日。”
楚颀一怔,愣了半晌,讶道:“出行?那、那秋将军呢?”
李烬之答道:“自然也一起走。”
楚颀心下一动,压低声音道:“将军莫非是要对燎邦动手了?”
“不错。”李烬之干脆地点头。
楚颀面上顿时一阵紧张,忽又觉得不对,问道:“铁川卫那里没听着动静啊,城里府库也没动。将军明日便要上路,这……赶得及么?”
李烬之轻描淡写地挥挥手,答道:“铁川卫大军不动,我只带五百人。”
楚颀大吃一惊,叫道:“五、五百?!这……”
“五百足以。”李烬之抬眼直视着他,目光湛然,“此战关键,不在前头,而在后方。只要大人替我稳住,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楚颀为难地搓着手,苦着脸道:“这……将军,不是我不愿尽力,只是我实在不通军务,恐怕、恐怕担不起如此大任啊。我看不如由沈将军……”
“阿璨自有事做。”李烬之挥手打断,对他的满脸愁容视若无睹,径自道,“大人不必担心,这几日下来,城内事务多少有了头绪,该立的规矩也大体立了,你只要照章办事,便不至出什么乱子。我也不必你处理什么大事,只要做好几条便是立了大功。其一,我二人不在城中之事,绝不能泄露半分。我会找人扮作我留在府里掩人耳目,你把印信带走,白天仍在自己署内理事,晚上会有人将公文送来让你批阅。其二,铁川卫会退回城外驻守,你不必惊慌,粮草仍照平日一样供应。其三,即日起关闭城门,没我手令不准出入。就算王爷这里有援军到,也让他们先留城外,不得进城!”
楚颀见无法推脱,只得垂着头喏喏应着,待听到最后一句,却陡然一惊,霍地抬头,愕然盯着李烬之,嘴唇张合数次,忽似被抽尽了全身气力,颓然靠上椅背,长叹一声,讷讷道:“将军究竟想做什么?”
李烬之面上波澜不兴,淡淡道:“我做的事,对大人总是有利的。”
楚颀无力地摇摇头,苦笑道:“将军,楚颀了无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度此一生。将军要做什么,我绝不阻挠,绝不泄露,将军若信不过,大可将我关入大牢,不见天日。将军手下尽有能人,不缺我一个酒鬼赌棍,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李烬之忽地大笑起来,摇头道:“大人弄错了吧,我与你无怨无仇,又有什么放不过的?如今放不过你的不是我,而是你那呼风唤雨的堂弟。从你被调来望山城的那一日起,便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楚颀一味摇头,哑声道:“阿颉无非求一个安心,总不至害我性命。”
李烬之嗤笑一声,冷冷道:“你性命仍在,他又岂有安心可言。望山城的这滩浑水,你既已身陷其中,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你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奋起一争,抢回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
楚颀嘴角一抽,缓缓闭上眼,低喃道:“我生平从未动过与人相争之念,从未动过。”
李烬之静静看着他,忽轻叹一声,温言道:“据我所知,你素来虽无政才,可身为楚氏嫡长,却也自有世家风度,并非庸颓无赖之辈。沉迷酒肆赌坊,正是自楚颉执掌门户后起。可是你如此步步退让,不惜自我作践,受人耻笑,一再表明无争之意,楚颉又几曾安了心?楚家虽说并无嫡脉当家的规矩,可毕竟长久以来皆是几支亲近大族轮流执掌。楚颉以偏支远房入主,用的手段又不光明,很是打压了一批人才勉强坐稳位置。可惜怨气只会越积越深,这些年若非王爷与方家在背后撑持,楚家只怕早已乱了几回。而你这嫡脉长子,虽然自己不同他争,底下却有多少人抬着你的名号向他寻衅。不说别的,单说楚颃便一直同你颇为亲厚。”
楚颀心下一惊,忙道:“他虽常来,但我向来能避则避,哪里谈得上亲厚。”
李烬之挥挥手,嗤然笑道:“你错便错在这里。楚颃的心思,楚家正脉的心思,还有他们彼此间的来往走动,你虽未必一清二楚,却总也不会一无所知。你对此类纠葛一概不闻不问,一心指望独善其身,可看在楚颉眼里,你身为嫡脉之长,既然不能立场鲜明地阻止,便等于是默认,你指望他如何对你安心?”
楚颀苦笑道:“我若真有本事把正脉管得服服帖帖不出声,只怕他更是睡不安枕了。”
“不错,便是这个理。”李烬之重重一叩桌案,朗声道,“天生万物,皆有其位。不在自己的位子上,无论低了高了,都永远不得安稳。这世上属于你的位子只有一个,你不去坐,天下便再无你立足之地。”他站起来,倾身凑到楚颀跟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沉声道,“你和我,本就是一样的。”
雨不温不火地下着。平江水势日渐上涨,望去茫茫一片,不辨水天。这条阔及百丈的大江自东而西横贯风地北方边境,与横跨江水两岸的凤陵山脉一起,成为风人抵御燎邦最坚实的天然屏障。燎地千里草原,游牧为生,既无造船之木料,更无造船之技艺,每每只能望江兴叹。风人为杜绝他们渡江侵袭的可能,历来便有片板不下平江的严令。因此空放着水利之便,浩浩长河之上却终日空空荡荡,不见片帆只影,与琅江凤江舟楫相竞的繁忙景象迥然相异。
列柱山下的廊峡口处,江面骤窄,水流峻急,素来荒凉冷僻,罕有人迹。今日水面上却不知几时拉起了一道横索,许多黑点攀着绳索载沉载浮,挣扎着泅过江去。
“咳咳,我就说我犯水劫。”秋往事勉力自一波大浪下伸出头来,愁眉苦脸地哀叹。
依着计划,由铁川卫头领贺狐修出面,带人假意挟持米狐兰向米狐尝诈降,秋往事也乔装混迹其中,一同前往。既是叛主投敌,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北照关,只能自冷僻处偷渡平江。近来连日下雨,浪高水急,虽然拉了绳索,身体仍是被水流扯得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秋往事虽有御水之术,却不欲在米狐兰面前露底,只得随着众人,死死拉着绳索,一寸寸奋力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