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之一面将水囊递给她,一面凝神侧耳,似在倾听什么,片刻后笑道:“追过来了,反应还不慢。”
王落一怔,微微变色,望向李烬之,问道:“燎兵来了?五弟你、你究竟……”
李烬之但笑不答。待方定楚悠悠然地吃完一块黑黍饼,东方果然传来如雷的马蹄。不片刻,一队燎兵已飞驰而至,领头之人左臂上缠着绷带,右手长刀上挑着一个草人,见到李烬之等人,刀尖一挑,将草人狠狠往前甩出,怒喝道:“敢耍老子!兄弟们上!”
李烬之忽起身向前走去,高举双手,大声道:“且慢!”
燎兵头领到底受过不得伤害王落二人的命令,眼前这男子虽不在命令之内,一时也毕竟摸不清底细,见他大剌剌向前走来,心下一凛,忙一挥手,命令众兵士暂缓攻击。可有几人来不及收手,“嗖嗖”几箭仍是向前射去。头领正自提一口气,却见李烬之对迎面射到的箭矢视若无物,一左一右忽前忽后地踏着步,便轻送避过,任由箭矢在脚边插了一地,人却毫发无伤地向前走来。
头领吃了一惊,众兵士也相顾骇然,一时都安静下来。
李烬之缓步走到近前,高声道:“回去告诉你们首领,他不过是要为老燎王之死要个交待,容王妃二人不过是遭人陷害,与此事别无瓜葛,他非要抓人抵数,我跟他走便是。”
头领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双眼一瞪,冷哼道:“你算什么东西?”
“我?”李烬之微微一笑,朗声答道,“大靖永宁太子江桓!”
夕阳斜照,映得广袤草原金辉四溢,与冰冷的刀光混在一处,莫名肃杀起来。裴初一动不动地盯着秋往事,目光犹如凝固。身后剑拔弩张的上百骑士亦是浑身紧绷,面上或是诧异,或是不屑,或是恼怒,或是紧张,呼吸声亦不由压得极细极轻,似怕稍一用力便会震断了绷得“吱吱”响的弓弦。东方天际处烟尘飞扬,闷雷般的厮杀声隐隐传来,听不十分真切,只觉耳鼓震荡,嗡然作响,却反倒更将场上僵持的寂静衬得分明。
唯有秋往事仍是一派松散闲适,悠悠然伫立不动,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双眼清明澄澈,似比箭尖上的寒光更亮。连周身空气都似较别处浓稠新鲜,阳光射过去,竟仿佛雾蒙蒙地化开,使她整个人如同蜃气般虚幻起来,叫人忍不住想用力瞧个清楚,盯得久了,竟似连魂魄都要被吸过去。
忽听一阵响遏云霄的大笑,如平地轰雷,震得众兵士神志一醒,皆有恍惚之感,忙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弓弦。裴初狂笑几声,蓦地收住,厉声道:“我问你,烈洲之死,当真是你一力所为?与雁迟可有干系?”
秋往事直视着他,昂头斩钉截铁答道:“卢将军是我与止戈骑兄弟以命搏命,杀于阵前,轮不到他人分功!”
裴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既冷且狂,蓦地右臂一振,将手中鹰嘴碧落枪向地上狠狠一掼,“噗”地深深插入土内,一字一句道:“秋往事,今日我才信你是叶公之女!烈洲死于你手,倒也不算折了英雄志气!我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原本必定同你不死不休,念在叶公对我兄弟也算有过提携之恩,好,三十七箭后你当真仍有命在,这笔血仇便算就此揭过!”随即便向身后一名精于箭术的兵士使个眼色道,“阿来,试试她。”
阿来早已将她心口瞄得死死,二话不说,一箭射出,当胸而去。秋往事纹丝不动,既不躲闪,也不格挡。分明看得箭矢已射中胸膛,众兵士皆提起一口气,有些兴奋又不知怎地似有些失望。正等着看她血溅当场,却见她忽一抬手,快捷无伦地一挥,也看不清如何动作,待定下来时,只见她右手握拳抵在胸前,掌中正紧紧握着那支箭矢,只有半截尾杆露在外头,看不出箭头究竟是否射入。众人忍不住皆伸长脖子望去,看露出的箭杆长度,应当已有部分没入胸膛,可瞧她神情姿态,又浑然不似受伤。正自揣测,却见她微微一笑,缓缓松开手掌,半截扭曲断裂的箭矢一段段落下,皆似受了什么大力挤压,连铸铁箭头都歪歪扭扭地皱成一团。
众兵士哪知她穿着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的碧落甲,只道箭矢是被她一握之力捏成了这样,尽皆大骇,只闻一片抽气声。裴初也吃了一惊,细细回想又觉不对,回头低声问道:“有谁瞧清楚了,她什么时候出的手?”
“我瞧见了。”阿来肯定地点头,“我射到她了,真射到她了,箭头已扎到胸口她才出的手,我瞧得清清楚楚。皇上,她定然已经受伤了!”
边上一人努努嘴道:“瞧她那悠闲样儿,哪像受了伤,也没见血。”
阿来又皱着眉回头望去。恰好秋往事发觉鲜红的碧落甲自胸前外衫上被箭头扎出的破洞中露了出来,唯恐被人瞧破花招,正暗自扯着衣襟遮掩。阿来一眼瞟见,立刻兴奋地低叫道:“她胸口有血,我看见了!皇上快瞧,她还想遮起来呢。好家伙,真能忍,挨了一箭硬装得没事人一样,险些被她唬了!”
边上那人探头瞧着,嘟囔道:“真受伤了?那你倒说说,她手上明明有刀,满可半路格下来,若非心里有底存心露一手,何必非等到眼面前了才出手?”
阿来撇撇嘴,晃着头道:“自视过高呗,目中无人呗,侥幸杀了卢爷就不知斤两了呗!嘿,扎到肉上才出手还能毫发无伤,着陆分枪能练到这份上?若是卢爷我就信,若换了别个,老子打死不信!皇上,我瞧咱们也甭客气,她这会儿伤了,剩下三十六箭一股脑儿射过去就是,不信她有三头……”
裴初挥挥手打断他的聒噪,沉声道:“既然已经伤了,不必三十六箭,再有三箭我瞧她就挡不了。到底是叶公之女,别叫她死得太难看。阿丁,你们兄弟射三箭,取要害,给她个痛快。”
兵士中三名面目相似的大汉齐应一声,老大率先一箭,仍是直取心口。果然堪堪射到时她又故技重施抬手来抓,
老二眼明手快,见她肩头一动立刻往喉际射出一箭。秋往事面色一凛,不敢托大,不等箭射到跟前便举起左手长刀往后前格去。老三见她双手皆抬,更不客气,照着左肋空隙便是一箭。
却见秋往事不慌不忙,略一侧身,右手早已将第一箭抓在掌中,左手先是长刀上挑撩开射往喉际的一箭,随后左肘顺势往下一压。射往左肋的一箭正刺破外衫,被碧落甲的因果法之力震得要反弹开去。她这一压,恰好将箭夹在腋下,却先不忙着放开,特意纹丝不动地立了半晌,待对面众兵士皆凝神屏息地伸长了脖子,才缓缓抬起左手,任腋下寸寸断裂的箭矢散落一地。
众兵士目瞪口呆。要知两方相隔不过二十丈,几名兵士皆是裴初亲随,武艺过人,用的都是强弓利箭,二十丈内箭劲尚足,莫说是人,便砖墙也能射穿。秋往事单凭手劲能抓住箭矢已足堪惊人,此次更索性是夹在腋下。想肘腋之间能有几分力道?竟不惟阻住了箭势,还能将箭杆夹得支离断裂,这份劲力岂非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嘀咕的皆是同一句话:“卢爷再世,不知可能如此。”
裴初面色微变,手一挥,喝道:“十箭!”当即有十支劲箭疾射而出。他又一挥手,命剩下的箭手满弦以待,一旦见她手忙脚乱露出破绽,第二轮箭便立刻跟上。
秋往事心下暗笑,这等乱射倒比单独射来的箭更易应付。当下也不细辨箭路,右手拔刀,左手握鞘,上上下下舞得飞快,看似以钢刀木鞘护住全身,实则不过借此乱人耳目,而于臂膀交替之间,暗暗将没有碧落甲保护的头面遮得严严实实。
一瞬之间箭矢已劈头盖脸射到。但听铿锵一阵乱响,裴初与众兵士一时只见刀光翻腾,乱箭飞舞,一片眼花缭乱间,断箭残矢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秋往事仍是安然无恙地立在原地,闲闲地整着衣衫,除去手背上划出几道血痕,其余便连发髻也不曾乱了分毫。
众兵士寂静无声。裴初回头一扫,见他们个个呆若木鸡,满脸木讷,愣愣的似是不知该作何表情。三十七箭已去其半,剩下的十三箭纵是一气射出,也未必与方才的十箭有何分别。他眼中怒气一炽,伸去手去,喝道:“拿弓箭来!”
一名兵士正要递上,阿来忽上前负手欠身道:“皇上,不妨让丁家兄弟再射三箭。”
裴初眉梢一挑,问道:“你有招?”
阿来面上带着凌厉的笑,冷冷一勾嘴角道:“皇上可还记得,她先前说的是站在那里一步不动受咱们三十七箭。既是一步不动,双脚便算是钉死了不得动弹。她手头只一把单刀,护得了头便护不了腿,又不能移动躲闪,岂不是木头靶子?咱们只管射下盘,她还能用脚丫子抓箭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