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红袖招早已点起了亮丽宫灯,四处烛影摇红,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原来一心抗拒,身子却还是会不由自主的一路走来,允禵无奈摇首步入红袖招。
慌忙迎出的秋姨殷勤招呼后,见他目光虚散,似看着她般又似看不见,心下有了计量,便不再罗嗦,招手唤了小丫鬟,耳语两句,便紧随他上楼。
允禵推门而入,除了窗前那张花梨方案,早已不是当年布置,却也素净整洁,全无脂粉气息。他深吸口气,走至书案前,推开窗去,窗外一片杏林依旧。允禵望向杏林,眼波一一流转过青黑瓦墙,屋角野花,方才转身坐下。从前闲坐一旁,看她胡乱涂鸦的日子已恍如隔世。
秋姨轻咳一声,“贝勒爷,这屋子如今是烟玉姑娘住着,要不,我便让她伺候您?”
“不用,都去出。”
秋姨眨了眨眼,知不能多说,飞瞥了下烟玉,使了个眼色,便与其她人等退了出去。
烟玉弯腰蹲了个万福,见允禵置若罔闻的坐着。她转身绞了条湿帕子,走近他身边,“贝勒爷,擦把脸吧,都淋湿了。”她声音甜甜软软,姑苏口音。
允禵皱了皱眉,伸手推开她,“你出去,我不用人陪。让人取两坛酒来便行。”他冷冷吩咐。
“是。”烟玉软软应道,却将湿帕塞入允禵手中,这才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烟玉复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托盘。她手脚利索的将几碟小菜布妥,添上玉琼,便退至珠帘后琴室,取下琴案至于桌前,指下轻轻抚过,一串音律如水流溢。
琴是最寻常不过的桐木七弦落霞古琴。
“铮——”地一声,烟玉拨动琴弦,缓缓散起。
允禵微微蹙眉,却也不再出言,自顾端起面前酒盅。
仿佛一卷泛黄的水墨画徐徐展开,空山幽谷石缝中一株兰花迎风绽放,淡雅清香直坠人心底,叫人四肢百骸都为之舒展。
允禵不由合上眼。
琴音初时悠缓,仿如山谷云雾,若有似无,挟着兰芷芬芳随风飘来,迎于鼻端,萦之心腑。反反复复,欲走还留,忧伤淡如水汽,却无孔不入,尚未觉察,已湿透衣襟。
忽而琴音陡转激昂,刺破云雾,徒见飞瀑奔腾而来,宕跌直落,磅礴狂放,飞溅玉碎。久久复又幽幽归于宁静,平添了几分从容,缓流转出,若一江秋水逝去,落日斜晖映照青山远黛。琴声愈缓愈静,起起落落,沉静苍远,琴行至此,便如月跃海面,天涯海角,清辉普照共此良宵,琴音悠然而绝。
许久许久,允禵方一声长叹,徐徐睁开双眼。她弹的是孔子所作古曲《碣石调。幽兰》。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却无一国肯重用他。归途中见到幽谷盛开兰花,于是感慨道:兰花本是香花之王,如今却和杂草丛生一起,正如贤能之人,生不逢时。孔子心潮澎湃,即兴弹琴而创一曲幽兰。
允禵面上肌肉掠过一阵牵动,倾身犹微微颤抖,举壶自饮。
琴声重又响起,两人互不言语。
他一杯杯饮,她一曲曲弹。
“你知道吗?爱能叫一个人变成傻子。”允禵似自言自语。
琴声戈然而止。烟玉起身撩帘而出,执袖为允禵续斟一盅。
允禵抬眸见她一身西洋软料制的素色衫裙,外罩白狐坎肩。长发只挽了个最简单的髻,眸如潭水沉静,菱角似的红唇未语先笑,虽无半分珠簪点缀,已是明艳照人。
“难道这世间还能有什么人可以经得住贝勒爷百折不挠又霹雳万钧的攻势?奴家想,纵然是冰也化了,铁也熔了,更何况是人!”她抿唇夸张道。
他摇摇头,一饮而尽。
“可是爱一个人有多美妙,它会让你快乐似飞天。”他低声得宛如说于自己听,“所以,纵然明知荆棘遍布,仍一意前往。尤其是我,简直是——不知畏惧。”
“贝勒爷——”烟玉欲言又止,原来他是一个感情那般执着的人,虽是单方面付出,他也绝不退缩、绝不言悔。她为他那黯然神伤所动容,似有话说,但——终究还是未曾说出,顿了顿,又斟满酒盅,“爷,何必再想从前,想——也无益。”
是啊,想也无益,徒添悲伤。从前守着她的那段日子有多快乐,有多美好。现今想起,恍惚得他不禁质疑,那些美丽往事是否真的曾经发生?为何它们不真实得似比梦更遥远更虚幻。允禵心头猛一紧缩,刺痛难当。
“你相信吗?这世上有个女人无论我怎样对她,她都冷如铁石,可我还是放不下她,象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笑!”
“只要自己心中觉得不可笑,那便是值得!”她肯定道。
允禵皱眉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