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柜台酒
几位江浙朋友一块儿小酌,酒酣耳热,有一位大家叫他胡老总的
说:“你在《联副》写了一篇北平大酒缸,看得我酒虫从喉咙直往外爬。
当年我们在上海都是喝柜台酒的老朋友,现在只说北平的大酒缸,对
于上海喝柜台酒却只字不提,未免厚彼薄此了。”经胡老总一说,我也
觉得是有点儿差劲,所以写了这篇上海柜台酒,以资补过。
上海吃老酒讲究是陈绍、花雕、太雕、竹叶青一类黄酒系列,上海
有名的遗少小辫子刘公鲁,吃饭时每餐都要食前方丈,七个碟子八个
碗,可是他一喝柜台酒,放荡形骸,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他说,绍兴
酒是我们中国宝,世界各国哪国都没有这种香醇浓郁糟香袭人的酒;
他的欧美朋友到中国来在他家吃饭,罗列东西各国名酒,十之八九都
喜欢喝太雕或竹叶青,这就证明中国的绍兴酒比他们的威士忌、白兰
地要高一筹。喝绍兴酒要像《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一
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够味儿,只有到四马路喝柜台酒才有这种情
调。
上海四马路“高长兴”、“言茂源”都是卖柜台酒的老字号,柜台高
耸,擦得锃光瓦亮,不见半点油星儿,上面照例是大盘冻肴蹄、一盆发
芽豆,还有油爆虾、熏青鱼、八宝酱、炒百叶几样小菜。柜台前有两只
长条凳,可是吃酒的人没有一位是坐下来的,大半都是脚踩条凳,身靠
柜台吃喝起来。叫一川筒酒倒出来大约是三海碗,大约您要半川筒
酒,就有人笑您是雏儿或半吊子,既然喝不了一川筒酒,又何必出来喝
柜台酒呢!
像“高长兴”、“言茂源”这样整天川流不息、酒客进进出出的大酒
店,烫好的川筒酒,往您面前一放,锡筒没有不是东凹一块,西瘪一块
的,据酒店人说:“起初是客人们喝醉了逞酒疯,摔得像瘪嘴老婆婆似
的,后来你摔我也摔,不摔就显不出您是老酒客啦!”
到四马路喝柜台酒的,上海虽然风气开通,也清一色都是男生,唯
一例外的是花国大名鼎鼎的富春楼六娘,她是袁寒云、徐凌霄等人带
着喝过一次柜台酒,后来每到隆冬初雪,总要光顾一次“言茂源”。不
过她怕看又瘪又脏的旧川筒,柜上总是留着一两只新锡筒给她烫酒。
叶楚伧、刘史超、何企岳.他们几位都是著名的酒仙,据他们品评
的结果,“高长兴”的竹叶青浆凝玉液,韵特清远,“言茂源”的陈年太
雕,潘色若金,琼卮香泛,只可惜两家下酒的小菜均不高明。姬觉弥是
上海印度富商哈同的总账房,他虽然生长在徐州,靠近有名的阳河大
曲产地南宿州,可是他却喜欢喝鉴湖的太雕,每月需要光顾“高长兴”
三两次。“高长兴”铺面是哈同公司产业,姬大爷来喝酒自然奉为上
宾。姬喝酒从来不叫小菜,进得门来身靠柜台,一只脚踩着板凳,先来
上一川筒,一筒喝完再续一筒,两川筒酒下肚,立刻就走,有些人跟姬
觉弥交一二十年朋友,还不知道姬觉弥是黄酒大亨呢!
当年上海电影界名导演但杜宇、殷明珠,都是喝老酒的高段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