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真停了,看怪物一样看著他。崔东摊摊手,不知道说什麽,好久才说:“等,等会。”大夫在无影灯下继续操作著,崔东知道多说无益,又急匆匆走回层流室,看著那边的小护士说:“有手机吗,借我用用。”那小姑娘吓住了:“门外呢。”
“拿过来,快点。”过了两分锺,那护士才跑回来,崔东看著手机连连摆手:“你帮我播号,我带著手套呢。”电话响了四五声才通,崔东说:“举高点,帮我拿著,再高点,听不到。”他听清了那边郁林的声音,才急匆匆的对著手机低吼起来:“怎麽回事!严维怎麽会在这里!”
那边突然静了,崔东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又吼了一句:“你是不是又刺激人家了,赶紧过来!”他还想再说,那头已经是手机挂断後的忙音。
崔东在层流室踱著步,看著那边拿起手术刀的医生,只觉得冷汗从额边不停的流下来。手术室门口终於有了争执的声音。“让开!”
“先生手术中您不能进去。”
“让开!他配得上型才怪,你们让开!”手术门开始晃起来,被人踢著,几乎要被震碎了的力道。崔东见没人注意他,伸手拧开了门,把郁林放了进来。那人像只暴怒的狮子,看来苯妥英钠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大夫们手足无措,他们大多认得郁林,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终於有人敢过去拦著。“先生冷静点,我们抽过血做了测试的,血型、淋巴和HLA配型都很吻合。”
手术台上的严维还昏昏睡著,插著胃管,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郁林把他半抱起来:“拔了,把这些都拔了。”他见没有一个人听的,不禁低吼起来:“我说过了,他配得上型才怪!你们怎麽做的全身检查?”
崔东突然开口:“郁林,冷静点!不怪他们,肾脏换了,血液系统不会改变。之前用血样做的配型是对的,只是肾脏确实配不上……”
郁林半搂著严维,手术室里寂静一片。
崔东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清楚严维多不适合做这个手术。无论是器官多紧缺,也没有医院会摘除植物人的器官进行移植,因为内脏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衰竭。严维在车祸不久後,全身就有多个器官有了衰竭的迹象,肾脏衰竭尤为严重。本该放弃了的,那人执意要配型。
崔东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就是这样静静站在一边,看著郁林严维同时被推进手术室。隔著玻璃,观摩肾脏和一部肝脏的摘除和移植手术。
郁林其实爱他。只是不说。除非等到开膛破肚,把皮肤割开,看一看里面的东西,才知道留下了什麽。崔东觉得有些冷,这辈子最怕的不是欠了人情,而是不知道欠了人情。
“都别动他。他的肾是我给的……”
如果不是当初排异,怎麽会昏这麽多年。
昨日今朝45
崔东写检查的时候,一时不知道怎麽动笔。那边还在紧急电话联系别的肾源,耽搁了一个多锺头,才重新进行肾脏摘除手术。他独自窝在办公室,简略回忆了下那时候严维两肾衰竭的程度,只靠著移植的那一个肾维持基本的代谢平衡功能。这样严重肾脏缺陷,竟然被送上手术台,医院向来让人惊喜连连。
他看了看桌上那沓配型数据。抽取血样配型的测试都是做全了,淋巴毒试验数值极低,HLA抗原相合。可偏偏没做全身体检,为了赶今天的手术?崔东的检查到了下半部分几乎没提自己一句不是,洋洋洒洒成了批斗别人的大字报,匆匆写完,将笔摔在桌上,背往椅背上一靠,狠狠把胸腔里的浊气吐了出来。
肾源插上胃管,半个小时候,被推进手术室。过了三小时四十分锺,肾脏被成功摘除。崔东穿著无菌衣,在附近的手术室等候著,手术台上,严惜的睡脸看上去像个小天使,他伸手摸了摸,眼神温柔。两分锺後,肾脏被包裹在特殊容器里,由冰块保鲜著推进来。
严维醒过来的时候,他休息的病房没有一个人。他想抬手,过了会,才恢复点知觉,往腹部乱摸了一阵,没摸到纱布,也不疼。他一时呆住了,好半天,才努力挣起来。身上还是穿著病号服,左手吊著葡萄糖,他用手拔了针头,有些急了,带出几滴小血珠。
严维坐在床边,失魂落魄的想了一会,用脚找到拖鞋,推门出去,医院走廊上七零八落的坐著吊著点滴的病人。他出了门,就看到守在门口的助理。问了句:“郁林在哪。”
助理指了个方向,严维梦游一般的走著,像是踏在深海海底,慢慢的,有些晃,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耳膜嗡嗡的闷疼,每一步都是浮的,要用点力气,才踩得下去。他找到郁林的时候,那人正坐在手术室外,双手紧紧交握著,放在膝盖上。
他看到严维,嘴巴动了动。严维的眼神却是冷的,两人默默的对望了一会,严维竟是笑了:“你连这个都要拦著我。”
郁林看著他,微微避开眼睛。
严维想了想:“捐肾,我自愿的。”他看郁林没什麽反应,过了很久,问了句:“你就这麽怕欠我的?”
郁林的手握紧了点,头往後仰,靠在墙上,眼睛合拢了。严维看著他眼睛下暗青色的阴影,低声说:“郁林,我已经尽力了。你知道的。”
郁林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我知道。”
严维看著他:“我真的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我已经尽力了。”他似乎很难受,一直皱著眉头,轻微喘息著:“你现在,跟我走吗。”
郁林靠在墙上,头仰著,像是睡过去一样。“我懂了。”严维突然笑了:“郁林,喂,郁林。”
郁林睁开眼睛,看著他,见严维穿著一身单薄的病号服,朝他笑著。“郁林,从今天开始,你在我这里……”严维用力抓著自己胸口的衣襟。“什麽都不是。”
郁林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错愕的看著他。严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身一深一浅的往回走。郁林突然说:“维维,你总挑在这种时候。”
严维没有回头。郁林身旁,手术中的红灯亮著,严惜还在进行著手术。郁林说:“这个时候,我根本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严维脚下停了一会,继续往前走。郁林还坐在手术室的外面,他过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苯妥英钠的药瓶,里面已经快空了。他晃了两下,倒出一粒,掰了一半,合著唾沫咽下。把头靠在冰冷的墙面瓷砖上,重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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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後,手术灯突然暗了。严惜被推了出来。郁林几乎是紧跟著站起,崔东跟在最後面,用左手把口罩摘了,揉成一团,和手一起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年後医院第四例成功的肾移植手术,三小时後开始排尿。四十八小时拔除引流管,七十二小时拔除导尿管。写在年记录上,只是简单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