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吝啬地使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词汇,浇粪扬尿一样倾泻给对方。老女人说:“老爷们还在受罪,你还能有心思去卖臊?”
小女人披头散发,“你能耐,除了卖地就是卖地!”跺着脚哭嚎:“有能耐,你救老爷们出来呀!”
金氏咬牙切齿道:“好!到时候还不休了你?贱货!”
赵金氏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去见山本任直。走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幽暗得像深不可测的地窖。墙壁镶嵌着喇叭花样的壁灯,隔一段一个,发出含混不清的黄晕。要不是有人领路,赵金氏肯定会迷路。安城炭矿株式会社社长的办公室设在走廊的尽头,办公室的采光明显好于走廊,明晃晃的阳光将室内分割成明暗相接的两个区域。山本任直站在窗前不动,久久地远眺烟笼雾锁的县城。趁着这个工夫,赵金氏迅速调整了自己,她大胆地环视起四周。微弱的风从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若有所思地掀动窗帘,耀眼而眩晕的阳光溢满窗台。头上是奶白色南瓜式的吊灯,用细细的铁链悬挂于天花板上,极像是在俯瞰什么。脚底下是木地板,大红色的油漆深深浸进了木板,使得地质的纹理愈加显著。山本已经知道了赵金氏的来意,他缓缓回身,立刻被赵金氏的白发触动了,由此真切地感受了岁月的飞逝。赵金氏身穿细洋布斜襟蓝袍,典型的小康之家女人的衣饰,即不招人眼热又不显得寒酸,色调略微老气一些。她的头发没有一丝杂色,在脑后盘成高高的发髻,状如洁白光润的海螺。发髻上插一只样式朴素的银簪,银簪的一端悬着墨绿的坠儿,随着头部的转动颇有韵致地摇晃。赵金氏的表情是沉稳的,既不畏惧又不张扬,眼睛却深幽如井,蕴涵着非同寻常的气质。山本清楚,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注释赵前的人生。刚才下属通报说赵前的女人求见,山本不假思索地答允了。
第二十二章(6)
赵金氏最先向县长戴潘求情。戴县长还算热情,喊人沏茶倒水,一口一个老嫂子叫得亲热,金氏心里竟萌生了几许暖意。玩虚情假意这一套,戴潘不困难。表面上热情,实质上却是冷漠,何况以前戴潘和赵前素来不睦。戴潘没有耐心,直截了当地说赵前的案子难办,再等等吧还没有结案呢。金氏挺恳切,说:“戴县长,俺一个妇道人家,俺不知道该咋整是好。”
“可也是,官司难缠啊。”这话等于白说。
“大兄弟给嫂子指个路,你说咋办俺就咋办。”赵金氏一直在观察戴潘,女人的洞察力与生俱来。戴潘躲开女人的目光,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我可以过问,至于督导官还有山本会长那边,我都能说上话。”
“大嫂忘不了你的,”赵金氏话接得很快:“俺一个老婆子不懂啥,大兄弟,啊不戴县长,俺只要接老头回家。”说到这里,赵金氏泪水夺框而出。戴潘有些不安,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地踱步。女人很快控制住了情绪,说:“需要多少钱打点都成,俺不懂啥,县长你说个数。”
戴潘连连摆手:“不是那个意思。啥钱不钱的,我和赵先生也算多年挚交。”
“那我想直接去找山本,行吗?”赵金氏是深思熟虑的,戴潘却感到意外,他再次打量赵金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她和赵前一样,小窥不得。赵金氏送给戴潘情面和承诺上的压力,她说:“大兄弟啊你放心,嫂子是不会差了你的。”赵金氏真实的想法里,对戴潘并没有任何指望,但她知道此等人物得罪不起,还是打个招呼好。戴潘虽无实权,却能坏事,做酒不甜做醋酸呢。
山本任直深深鞠了一躬,弄得女人不知所措。沙发松软是松软,滋味却难受得很,赵金氏坐在那里,无助得很。山本终于回到座椅上去了,一言不发地看她。山本任直很文雅,不像街上的日本兵那样杀气腾腾,甚至显得有点腼腆。他穿件藏蓝色长西装,衬衣雪白,系了条紫色的领带,梳中分头发,头型整齐油亮。山本忽然笑了,翘起拇指道:“大大的好吃。”金氏愣了一下,才跟上他的思路,那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和梁督办曾经来家吃饭。山本大概以为她的厨艺不凡。赵金氏不会兜圈子,挑明了来意,说:“老总俺求你了,放俺老头回家吧。山本大人。”她不习惯称日本人为太君,太君是长辈呀怎能乱叫?女人有自己的哲学,老总既可以是兵是胡子还可以头领,用来叫日本人也不会错。山本的脸色倏地变了,从遥远的往事中脱身回到了现实。山本是中国通,不介意老总的称谓,他反复摇头:“我的,赵的,死了死了的有。”一下子,金氏的五腹六脏仿佛被掏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漫过了全身。泪水再一次簌簌落下。
山本虽通汉语,但是时常词不达意,他本意是想告诉金氏:假如没有他的斡旋,赵前早就被处决了。在内心深处,山本是尊敬赵前的,他认为此人傲慢不乏机敏,是能干事的中国人。作为曾经的对手,他不止一次盘算置赵前于死地。这种心情很复杂,像对弈一样,高手之间既恨又敬。但真正的棋手是不会舍弃高手的,别管对手制造了多少麻烦。如果对手消失了,那么剩下的只是索然无味。怀着戏弄猎物的心理,是他提议逮捕赵前的,又是他向检察厅建议留下赵前的。山本任直的影响力不小,在安城的日本人都敬重他,说话当然有份量。龟田是宪兵队负责人,远近闻名的杀人狂。龟田对同胞的举动颇为费解,特意请教为什么。山本任直说从肉体上消灭敌人容易,可是他想看到这个自作聪明的满洲人怎样被征服,怎样在精神力上崩溃。山本任直还说,留着他看看大和民族的优秀吧,好叫他心服口服。龟田队长表示理解,同意协助他修改卷宗,还打赌似的拍了拍军刀,说解决问题还是用这个最好……
现在,山本任直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见赵金氏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有一种振奋感、满足感,敲了敲桌子,说:“你的,回去的,快快的。”
金氏的失望难以胜述。她从安城炭矿株式会社回来,再一次路过了北大营。北大营是安城县日军警备司令部的所在地,设在北寿门外,扼守矿区通往县城的要路。说起北大营三个字,普通老百姓毛骨悚然,说是魂飞魄散并不为过。没人敢在北大营门口逗留一步。不得不路过此地时,都低着头加快脚步。据说有人好奇地向里张望,被哨兵放出狼狗,活活给咬死了。北大营是人间地狱,天知道有多少人葬身此地。其恐怖远胜于阎王殿,胆小者从门前经过,被吓成尿湿裤子者不胜枚举。赵前就被关押在这里面的“留置场”,金氏无限悲伤地向营区投去了一瞥,营区新栽的杨树成行,绿荫遮盖的缝隙间透出了宽大的水泥屋檐。悲悲切切中,金氏的心头升腾起凛冽的寒意,她坐在大车上感觉到天旋地转。马二毛发现,女东家中暑了。
①屁驴子:骂人话,也指摩托车。
②咧大膘:当地语,意为讲荤段子。
第二十三章(1)
一年前的冬天,赵成华、赵成国兄弟来到天津。九·一八事变时,他们在皇姑屯火车站挤上了南下的列车,最先去了锦州。车厢里拥挤不堪,连行李架上座位底下都塞满了难民。过了沟帮子一带,铁路上向南开进的多是军列,东北军的辎重车隆隆驶过。客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到了锦州。几十个学生走上街头,痛哭流涕地沿路呼喊:“枪口对外,不容国土沦丧!”“宁做中华断头鬼,不为倭寇亡国奴!”驻防在锦州的是东北军独立步兵第三旅,士兵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学生的讲演,他们流泪表示愿意回身杀敌,光复国土。学生们利用
结拜老乡的名义出入营区,但是收效甚微。有位营长送给赵成国一条新毛巾,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咳!别说了小兄弟,道理咱都懂,我们是身不由己,军令难违呀!”
在锦州的第三天傍晚,独立步兵第三旅连以上的军官都进城赴宴,个个喝得醉马天堂地回来。原来是旅长张禹久迎娶三房姨太,满城军政要人都参加了婚筵。守候在军营墙外的学生们惊讶得目瞪口呆。在瑟瑟的寒风里,学生将愤怒倾注在石块上,一阵石头瓦块之后,兵营里大叫:“别打我们呀,有能耐打官去吧!”看来兵们对学生还是很理解的,无处泄愤的学生一字排开冲着军营撒尿。哗哗哗的声音极为痛苦,学生们对天呼号:“军政萎靡如此?文恬武嬉如此?昏庸如此?气节何在?良知何在呀?!”
锦州的局势危险,大批流亡学生去了北平,组织了“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迫于公众压力,“不抵抗将军”张学良终于露面,在北平旧刑部街的奉天会馆接见了救国会的代表,他发誓说:“我姓张的如有卖国的事情,请你们把我打死,我决无怨言。大家爱国,要从整个做去,总要使之平均发展。欲抵抗日本,必须中国统一;如果在国家统一的局面下,我敢说,此事不会发生。我如有卖国的行为,你们就是将我的头颅割下,我也是愿意的。”10月3日,赵成华、赵成国参加了滞留在北平的流亡学生请愿团,冲击张学良在北平的寓所顺承王府,请愿团当街怒骂张学良是汉奸走狗,一时间惹来卫队士兵与学生的对峙,险些肇出事端。张学良回复青年学生说:“此次外侮侵凌,事极重大,负责解决,自应仰赖中枢,坚韧待时。学良大义所在,决不后人,是非功罪,俟之于将来。”
赵家兄弟俩在北平参与救亡活动,一晃就到了年底,这天北平各大报纸纷纷转载马君武感时诗,题目是《感时近作。哀沈阳两首》: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蝴蝶最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