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他为我起个名字,他好像没听见,拂了一下袖袍,向侍从们挥了挥手,准备离开。母亲又叫了一遍,他才过来。我的哭声更大了,在帷幔前三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突然扭过头。他看也没看我一眼,疾步向外走去。一句有气无力的话随着月光飘了进来:
〃就叫月瑶吧。〃
母亲说父王本来希望我是男孩,可偏偏是女孩,其实更希望我是男孩的是我母亲。当时九位王后的最后一位刚好于三个月前在瑞枰宫去世,我母亲有望扶正,我的啼哭让他们之前的所有期盼都落了空。
作为蜀国一国之君的父王并不是没有儿子,他的儿子很多,其中便有威名远播的五丁力士。他们尽管不是一母所生,但都孔武异常,力惊天人。史官在史纪上说他们能移山,举万钧,有些夸张,但也不为过。遗憾的是他们虽力气有余,却聪慧不足。当初的太子倒是智力如同中人,但却身体孱弱,整日生病。有人说,这都是父王祖上从望帝手中窃国所受的报应。
谁都知道,蜀地的第一位王是蚕丛,之后是柏灌、再后是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后有一男子名杜宇从天而降,止于朱提。有一叫利的女子,从江源井中而出,为杜宇妻。杜宇教民农务,蜀地人数倍增。杜宇功德高于诸王,号曰杜主,人称望帝。他所开创的蜀国,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国业大兴。但是后来却洪水泛滥,江河逆流。父王的祖先鳖灵,并非蜀人,而是荆人,本在荆地已死,尸体随水而上,荆人求之不得,至汶山下复生,起见望帝。望帝拜鳖灵为相,命其治水。鳖灵决玉垒山,通巫峡,以除水害。鳖灵治水有功,望帝效仿尧禅位于舜,禅位于鳖灵。鳖灵始治蜀,人称从帝,号曰开明。
当时望帝虽然年事已高,仍可主政,为何将王位让于异族外姓,历来说法不一。听宫里的老人讲,鳖灵外出治水时,望帝与鳖灵之妻私通,望帝自以为德薄,自惭弗如,故而委国而去。也有背逆之徒猜测说,这是鳖灵即位后所放出的谣言,目的是败坏望帝的名声。更有甚者,说那每年于早春二月出现在田间的杜鹃便是望帝的魂魄所化,仍在催促蜀民及时耕种。这种羽毛灰黑、尾带白斑、腹有横纹的小鸟,入林则隐,出林则泣,声似布谷,往往啼血,哀戚无比,似有冤情。由此便有鳖灵篡位的传闻,称他以武力逼走望帝。望帝逃至山林,独居岩|穴之中,无法复国,忧愤而死,魂魄不散才变为子规,又名杜鹃,至今仍在诉说哀情。
有些传闻随光阴而消亡或淡忘,但有些却愈传愈烈。有人私下议论,说十七年前发生在广都的那场瘟疫就是来自五百年前的报应。父王那些精明能干的兄弟相继在那场莫名的瘟疫中死去,我的五个巨人哥哥尚未成年便被派去为这些王爷修墓。那些规模宏大的墓葬将后稷陵四周方圆几十里的地界连成了一片,每个上面都立上巨石,长三丈,重千钧,作为墓志。远远望去,那些巨大的石柱如同从天而降的石笋,上接天庭,下贯地脉,千人不能动,万人不能移,真不知我的五个哥哥是如何完成的。他们由此成名,人称五丁力士。
数不清的祭祀并没有阻挡瘟疫的蔓延,国中半数以上的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活着的也都病病殃殃。太子二十几岁的人,一会儿有气,一会儿没气,有气的时候满嘴胡话,没气的时候口歪眼斜,全身僵直,与死无异。父王只好向瘟疫屈服,为保太子性命和开明氏社稷,特地把都城从广都迁到梦郭。但瘟疫尾随而至,八个王后在半年内腹胀而死,梦郭也和广都一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地。父王只好再次迁都,从梦郭迁到了成都,可太子还是没有保住,死在迁都途中。
世事久远,现在的人只能猜测罢了,谁能说清楚呢?
鸟怎么叫也是鸟,人怎么说还是人,大大小小都是开明氏的子民。
自从帝以来,开明氏历经庐帝、保子帝等,传到父王这一代,已历经八世。父王为开明帝九世,改帝号称王,降尊以改变丧兄失子的背运。他现在只盼望早日有个聪慧的王子,再加上能征善战的五丁力士,开明氏的帝业便可千载无忧。
父王眼里,我的母亲在活着的后妃中姿色最为出众,心智机巧,载有厚德,若生男儿,定可将开明氏的帝业传承下去。
到成都以后,瘟疫没有跟来。又有多个王子诞生,但都个个瘦小枯干,非傻即愚,父王对自己能够播种出一个健康的儿子彻底失去了信心。他万念俱灰,觉得什么都无法留住,除了怀中的女人。她们的身体是真实的、温暖的,只要不松开,那些温存还会在指尖停留。
我出生在定都成都的第二年,上面的事都是母亲这么多年来断断续续讲给我的,我根本不爱听。我不是男儿母亲虽然失望,但对我却极为宠爱,每天都给我讲我最爱听的铁锤将军的故事。这个故事她可不是讲给每个公主听的,大公主和二公主就没份儿。我母亲和我住在郦秀宫,可我把它叫优柔宫,因为我母亲的名字叫优柔。
庭宴(2)
眼下,整个后宫我母亲最受宠幸。
父王经常说:
〃优柔爱妃啊,你什么都好,为何连生三个公主呢?〃
这里说的三公主就是我,我是父王的优柔爱妃在她三十岁时生下的三公主。
可是没人叫我三公主。在优柔宫,他们都叫我二十二公主。我是优柔宫的二十二公主,因为在我之前优柔宫里已经有二十一位公主了。在后宫几十个宫里,优柔宫最小,就已经有二十二位公主了,更不用说别的宫了,那些宫要比优柔宫大十几倍。而且,整个后宫还在不断扩大,每年都在大兴土木。
武都境内,山里有个竹户知道父王爱美人,为求富贵便把自己的妻女一起献上。见过这对母女的人都惊其为天人,相形之下全然看不出是母女,倒更像一对姐妹,而且母亲比女儿还略显小些。她们身上流转的娇媚不是一种,而是多种,早晚阴晴,变化不定。见面那天,父王多亏及时接过主事太监偷着递过来的绢帕,不然口水就要把领口打湿了。父王当下决定两个都要,臣子们有的私下认为这样做有悖天伦,但也不敢反对。
这不,为了迎娶这对来自武都的母女,新起的宫室就在优柔宫西面。我那如牲口般劳作的五个哥哥奉旨督造,整日担土运石,乱哄哄吵得人心烦。不过我的五个哥哥向来对我很好,每次小憩都来看我,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现在养的那只被我称作铁锤将军的小蛐蛐,就是他们特地从岷山顶上捉来给我的。
父王的公主实在是太多了,到出嫁年龄而未出嫁的就有一百多个。全部的公主中我排行第几没人说得清楚,连我母亲也不能。我母亲很少叫我月瑶,别人叫我二十二公主,她也跟着叫。
每次她叫我二十二公主,我都说:
〃月瑶在这里。〃
但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下次还是叫我二十二公主。
让人知道我的名字可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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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得对每个人说:
〃别总是二十二公主二十二公主的,我有名字,我叫月瑶。〃
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五岁生日。
然而今天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日,王宫里和我一同过生日的有十六位公主。我们被各自的母亲领着,在宴请重臣的功年殿接受父王的接见。接见之前是漫长的鼓乐,接见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