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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芈完、黄歇、李园、李园的妹妹,四边关系筑成楚王国高阶层政治舞台。短兵夺权,无情无义、变化莫测。三寸之外,一片黑暗,谁都不知道黑暗中埋伏着什么。战国时代所谓“四大王子”之一的黄歇,他的高位不是他的小聪明能够承当得住的,这从他率领五国联军在函谷关外,没有交锋,就告溃败,可得到证明。站在社会史立场,李园的地位十分重要,他是一个标准“腻人”,他要拍你马屁时,连漂亮的妹妹都双手送上,那种忠心和温情,以及善体人意的媚态,使你无法拒绝。可是翻脸时的疾如闪电和回报的酷烈,更使人发抖。在李园之前,还有一个人跟他相似,那就是夏王朝第七任帝寒浞。在李园之后,数目可就更多,直到20世纪,随时都有人登台亮相。不过时代不同,方式稍异。寒浞、李园,是鲨鱼群中最精彩的两只,最好不要遇上。遇上必被缠住,轻者遍体鳞伤,重者全盘覆没。

纪元前235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文信侯吕不韦服毒自杀,家人把他埋葬,秦政府着手调查,凡是参加吊丧的随从和宾客,一律逐出国境。嬴政下令说:“从今之后,凡主持政府,像嫪毐、吕不韦一样荒唐的,财产没收,以此为例。”

《法言》曰:“有人说:‘吕不韦岂不是大智大慧之人,他把人当做货物,拿出来交易。’扬雄说:‘谁说吕不韦大智大慧?为了贪图官爵,付出他的家族。我认为吕不韦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小偷。小偷的意义是:眼睛只看见瓦罐,却看不见洛阳城。’”

传统史学家习惯于以成败论英雄,照扬雄所言,吕不韦如果能够善终,岂不就成了大智大慧!耶稣告诉他的门徒,为了传教的缘故,“应该灵活得像条蛇”。吕不韦不过灵活得像条蛇而已,他并没有伤天害理。从一介平民到掌握国家权柄,现在可以诉诸选举,古时候并没有固定的渠道。吕不韦深谋远虑,节节衔扣,智能过人,无疑问的是一代豪杰。他唯一不能掌握的,是他的旧情人赵姬是那么银荡,索取没有止境,而嬉戏在他怀中肩上的嬴政小娃,又是如此彻底地翻脸无情。

纪元前233年,秦王国再攻赵王国,韩国王(五任)韩安恐慌,割让土地,献出国王印信,请降格作秦王国的附庸,派韩非到秦王国晋见。

韩非,是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的王子之一,法家学派巨子。眼看祖国日益衰弱,忧心如焚,屡次向国王提出书面建议,国王都一笑置之。韩非对当权官员的颟顸,至为痛心。当权官员平常日子优待御用的摇尾学者;当国家紧急时却依靠平时瞧不起的武士。培养出来的人才不用,用的又不是培养出来的人才。目睹廉洁正直的人,被邪恶的当权分子排斥,考察过去的得失变化,韩非著《孤愤》、《五蠹》、《内储》、《外储》、《说林》、《说难》……共56篇。

嬴政崇拜韩非的学问和才能,打算会见他。于是,韩非抓住出使秦王国的机会,上书给嬴政,说:“秦王国拥有数千华里广大领土,武装部队号称100万,纪律森严,赏罚公平,号令分明,天下无人可及。我冒死请求大王赐予接见,将贡献破坏合纵同盟的具体方案。大王如用我的方案,不能一举成功——赵王国不投降,韩王国不灭亡,楚王国、魏王国不屈服,齐王国、燕王国不归顺,霸王之名不能建立,四邻所有封国国君不来朝觐,就请大王把我诛杀,作为对大王不够忠心的惩罚。”嬴政怦然心动,还没有任用,李斯已妒火中烧,打小报告说:“韩非,是韩王国的王子。大王的目的是在并吞天下,而韩非不可能忘情祖国,而全心全意效忠秦王国,这是人之常情。但送他回国也不是办法,以他的才能,万一韩王国重用他,将成为我们的后患,不如用法律除掉他。”嬴政认为合理,遂把韩非逮捕监禁。李斯派人送去毒药,叫韩非自杀。

《法言》曰:“有人问:韩非作《说难》大文,却死于‘说难’,为什么他不能实践他的理论?扬雄说:正因为‘说难’,他才牺牲。那人问:为什么?扬雄说:君子以礼教支配行动,以信义克制自己。意志相合就合作,意志不相合就分开,而根本不忧虑会不会相合!假如企图说服别人而担心合不合对方的心意,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人问:韩非忧虑的正是合不合对方心意,难道不对?扬雄说:说服工作不采取正当手段,才值得忧虑。方案是不是被接受,不值得忧虑。”

司马光曰:“君子爱他的亲人,也爱别人的亲人;爱自己的国家,也爱别人的国家。所以勋业伟大,美名照耀宇寰。而韩非向秦王国献策,第一就是要先覆灭他的祖国,目的只在证实他的学问和才能。他的罪恶并不是一死就可了之的,不必怜悯他的遭遇。”

韩非这份卖国上书,十分蹊跷。司马光跟他的编辑群,似乎在故意抹杀真相。据其他史书记载:嬴政拜读韩非的大作,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怨自艾说:“我能够跟这个人做朋友,死而无恨。”当李斯告诉他韩非是韩王国的王子后,嬴政遂对韩王国发动攻击,这次侵略行动,是传奇性的,不是为了土地,而是为了人才。这种情形下,韩非到了咸阳,嬴政当然迫不及待地立刻接见,恐怕连撒尿的时间都无法等待。但该信语气,好像是韩非压根见不到嬴政,才哀哀上告。而且韩非有口吃的毛病,他顶多呈上他的大作,那就够了,不可能要求会面,以韩非的智慧,不致坚持自暴其短。即令韩非要求会面,也不可能写出那种幼稚言论,提出一连串灭国保证。韩非的大作《韩非子》,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钉锤,完全诉诸理性,字不虚发。而这份卖国上书,却像江湖郎中在卖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岂不低估了他的对手?《史记》不载这封信,《战国策》不但不载这封信,还指出另一桩公案(被姚贾陷害)。司马光所以如此,只是一桩政治上的小把戏。因为在现实政治上,司马光的对手王安石,是一位披着儒家外衣的法家,而韩非却是法家学派始祖。正好利用这封卖国上书,把法家丑化,使人们产生“法家就是卖国贼”的印象。

纪元前229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向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作灭国性攻击。赵王国大将李牧、司马尚,竭力抵抗,秦军不能前进。秦王国间谍给赵国王(五任)赵迁的宠臣郭开更多的金银珠宝,于是郭开向赵迁警告说:李牧、司马尚即将叛变。赵迁大起恐慌,派赵葱跟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将领颜聚,接替李牧、司马尚职务。李牧悲愤,拒绝交出兵权,抵抗失败,在逃亡途中被杀,司马尚也被罢黜。

“诬以谋反”的铁帽,法力无边。天下多少忠臣义士和国家栋梁,丧生在这个铁帽之下,自古忠良多枉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赵王国亡在眉睫,还替敌人诛杀最后一员名将。郭开属于一脸忠贞分子,历史自有定论。而国王赵迁,这位摧毁赵王国的凶手,可真是名符其实婊子养的。

第四部分

纪元前222年,秦王国出动大军,急攻辽东(辽宁省辽阳市),生擒燕王国(首都襄平【辽宁省辽阳市】)国王(八任)姬喜(燕王国自前333年至前222年,共立国111年,至此灭亡)。

司马光曰:“燕王国太子姬丹,不能忍一时激忿,去冒犯如虎似狼的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思虑不周,谋略肤浅,使燕国第一任国君召公的祭祀,突然中断,这是一项大罪。竟然有人认为姬丹是一位贤才,未免过分。对一个国家领导人而言,主要的工作在于选拔有才干的人担任官职,把政治行为纳入礼教范围,以仁爱之心待人民,以信义之心待邻邦,这样才能使官员都是人才,干部都可安分守己,人民都怀感激之情,邻邦也愿意亲善。到了这种时候,国家自然安如磐石,发出火光,碰它的一定粉碎,撞它的一定被烧得焦头烂额。虽然有弓虽。暴的敌人,也没有害怕的理由。姬丹不走这条路,反而以一万辆战车的国家,用小偷大盗手段,去为他一个人泄愤。结果失败身死,国家摧毁,难道没有悲痛?双膝跪地,匍伏而前,不是恭敬。对自己的承诺,全部履行,不是信义。送人金银财宝,不是恩惠。自砍头颅,自剖腹肚,不是勇敢。盖只顾眼前,不管它的后遗症,不过是芈胜之辈(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十二任王平王芈弃疾,因霸占儿子芈建的妻子,要杀芈建,芈建逃亡到郑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卷入郑国一场内斗,被郑国格杀。当时尚在怀抱中的儿子芈胜,后来回到楚王国,要求复仇,得不到允许,发动政变,失败丧生。)荆轲只为了酬报姬丹豢养的一点私情,竟不顾他的七族家属,企图用一尺八寸的小小匕首,使燕王国强大、秦王国衰弱,岂不是愚蠢无比。所以扬雄评论他时,认为:‘要离不过是一个蜘蛛角色(要离,吴王国【首都吴城?江苏省苏州市】勇士,前514年,吴国王吴光派要离刺杀前王吴僚的儿子吴庆忌),聂政不过一个壮士角色,荆轲不过一个刺客角色,都不能算是行义。’又说:‘荆轲,以君子的眼光看来,一个强盗而已!’确实如此。”

司马迁曰:“人们谈论荆轲,总提到燕王国太子姬丹‘天雨粟’、‘马生角’故事(传说,姬丹在秦王国充当人质时,要求回国,他的老友嬴政不准,宣称:“除非是乌鸦头白,马头生角。”姬丹仰天长叹,乌鸦竟然头白,马也长出角来),太过夸张。又提到荆轲曾砍伤了嬴政,也不是事实。最初,公孙季功、董生,跟夏无且是好朋友,告诉我经过情形如此。自曹沫到荆轲,总共五个人(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他们行义,或完成、或失败,但他们的立场,光明磊落,不掩饰自己的志向,声誉永垂后世,却是真实事实。”

对荆轲的评价,司马光跟司马迁,恰恰相反。司马迁胸襟开朗,气吞八荒。司马光不过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乡村绅士,兢兢业业,谨谨慎慎,听见一个铁锅掉到地上的声音,都会吓一大跳,唯恐那是一颗使他这个士大夫阶层失去既得利益的核子弹。

时势到了纪元前3世纪的70年代,秦王国吞并六国的力量,已达到巅峰,六国灭亡的条件已完全成熟,没有荆轲的一击,嬴政难道就饶了燕王国?如果一口咬定燕王国是因荆轲的一击才亡的,不是白痴,便是栽赃。至于说荆轲为了私情,竟然不顾他的家族,司马光更是在那里信口开河。一击而中,家族荣耀,一击不中,国都亡了,家族受苦受难的,又何只荆轲?而且,问题不在家族不家族,而在荆轲的行为。儒家系统一直在教导人:以家族的利益为标准,去计算什么事划得来,或什么事划不来。以致若干“君子”在大庭广众间都表演得非常忠心报国,可是一旦回家,就变了模样。

荆轲是为燕王国献身,他不为一己利益,他如果为一己利益,早就跟扬雄一样,关着门写《法言》去了。扬雄是1世纪10、20年代高级知识分子,在他眼目中,新王朝是一个叛逆集团。可是面对叛逆集团,他不但没有荆轲的勇气,挺身而起,反而为了保护他的家族,接受叛逆集团的官位。而就在叛逆集团的官位上,诋毁荆轲是一个强盗。自己没有道德勇气,反而讥讽有道德勇气的人,这种正人君子,布满官场,促使中国文化一天比一天堕落。

司马光用一个最恶毒的词汇形容荆轲,说姬丹“豢养”他,完全否定荆轲的人格,荆轲岂是金钱美女可以收买的?如果豢养的意义就是雇佣,司马光可是宋王朝赵姓皇家豢养的文化打手,扬雄可是新王朝王姓皇家豢养的帮凶了。荆轲代表中国社会“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情操,固然图报知遇之恩,同时也向燕王国效忠,在荒郊诀别时,荆轲高声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国家危机时,英雄豪杰们无可奈何的一次自杀性的拯救,人生艰难唯一死,而荆轲从容赴死。悲壮苍凉,千载之下,仍使人动容。竟有人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之前,心旷神怡地说他:“岂不是愚蠢无比!”看起来,聪明人太多,正是中国苦难之源。

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亡国前夕,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城主晋见国王田建说:“齐王国土地有数千华里,战士将近100万。现在,三晋(魏、赵、韩)的官员们,不愿接受秦王国统治,逃亡在阿邑(山东省东阿县)、甄邑(山东省鄄城县)之间的有好几百人。大王如果把他们集结起来,交给他们100万战士,叫他们收复故国疆土,即令临晋关(陕西省大荔县东),也可以攻进去。鄢郢人士,不愿接受秦王国统治,逃亡在首都临淄城南的,也有好几百人,大王把他们集结起来,交给他们100万战士,使他们收复楚王国的故土,即令武关(陕西省商南县东南),也可以攻进去。如果这样,齐王国的威望可以建立,秦王国可以消灭,岂仅只保持国家安全而已。”田建拒绝接受。

幸亏田建不采纳这位即墨城主的意见,否则徒使人民受到更大的苦难。知识分子谈论政治,往往跟赵括谈论军事一样,千难万难的千症万结,信口发飙,都易如反掌。秦王国倾全国之力,可用之于战场的,不过60万。即墨城主却要齐国王一下子交给三晋官员100万,一下子又交给故楚人士100万,好不热闹,不知道哪里来的200万?武装部队不由自己将领率领,却交给那些流亡之徒,天下从没有这种可能。而40余年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一旦投入战场,面对百战百胜的秦军,恐怕又要劳动对方活埋降卒。即令稍稍胜利,要想一口气打到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又是一份美丽的纸上作业。齐王国唯一的生路是支持它的邻邦抵抗强秦。事到如今,只剩下齐王国一个孤雏,即令玉皇大帝下凡,也无法挽救。40余年目光短浅,必须付出40余年目光短浅的代价。

纪元前221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大将王贲向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进发,突袭临淄。齐王国军民,没有一人抵抗。秦军承诺给齐王田建500华里土地,田建遂投降(前359年至前221年,齐王国立国139年,到此灭亡)。

秦王国对亡国之君,当然不履行承诺,改把田建放逐到共邑(河南省辉县市),软禁在松柏树林之中,衣食不继,终于饿死。齐王国人民曾为他作了一首悼歌,表示对他信任外籍人士的不满:“满耳松树的涛声/满目柏树林/饥饿的时候不能吃/口渴的时候不能饮/谁使田建落得如此结局/是不是那些/围绕着他的客卿大臣?”

司马光曰:“南北合纵和东西连横的大战略,虽然反复百端,但明显地可以看出,南北合纵,符合六国利益。最初,周王朝的君王,建立千万封国,使他们交通来往,相亲相爱,用宴会增进感情,用会盟加强团结。无他,只不过要他们同心合力,保卫国家。如果六国都能以信义互相亲善,秦王国即令再为强大,怎么能被它灭亡?三晋(魏、赵、韩),是齐王国、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的屏障,齐王国、楚王国,又是三晋的根基,形势上互相依靠,表面跟实质不可划分。三晋攻齐楚,是自挖根基,齐楚攻三晋,是自己动手拆毁屏障,天下竟有用拆毁屏障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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