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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自序:《浙江发生了什么》(1)

母亲是幸运的。她看到的西湖,是一个从豪门权贵手中抢回来的完整的西湖。

两年前的初冬时节,我陪向往人间天堂半个世纪的母亲游西湖。不消半天光景,她就倦怠疲乏得迈不动腿,抱怨中含着惊喜地问我,西湖为什么这么大?

2002年春天之前的西湖,远没有她看到的那么大。“一半西湖一半笆,筑笆都是官宦家。”南岸5千米长的湖滨景观,被高墙耸立的官字号人家,切割得支离破碎。1980年代初,一个自杭州市府出发的临时性组织,还没叩响权势人物的宅门,就在我们想象的叹息和气馁声中铩羽而归。仰仗于后儒家民主的威仪,那些沾满遗老遗少气息的宅邸,终究没有脱过世纪门槛,从西湖堤岸的视野中消失了。

未能捕捉到西湖公共资源民间化的细节,是“新闻眼”的憾事。我始终以为,那些宅邸的消逝,远比鲁迅先生眼中雷峰塔的倒掉更具价值。想象中工人挥舞器具砸毁官家砖瓦的身影,是浙江民主化进程中的一个影像。

写一本记录2000年前后浙江民主的书,就这样伴随着遗憾和对弥补遗憾的心绪,慢慢滋生。

我不否认还湖与民是政府这个“守夜人”的功德,可我坚信,浙江民主创新的活力,源自一个新生的私营企业主阶层,一个裹挟在GDP当中缓缓绽放的市民社会。所以,叙述私营企业主阶层的民主生活,便是本书的意旨所在。当金钱的影响开始及于国务,商业成为跻身权力之门的新阶梯,这个新兴阶层的民主生活,就不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我的叙事,也就不仅仅是羽翼渐丰的私营企业主们如何染指民主政治的个体叙事,而必然包含着剪不断的公民社会的人和事,间或还有些许人民伦理的国家叙事。

国家的事也好,民主的事也罢,这些“大词”看上去庄重严肃的刻板面孔,几乎都不是事情发生时的原貌。正如我母亲那日看到的西湖南部堤岸,绿草茵茵,花木扶疏,遥想往昔墙垣杂陈,宅邸密布,其间变化殊非要员讲话和红头文件那般大义凛然,国土庄严。黄仁宇说,发生在我国朝廷之上的若干易于被历史学家忽略的末端小节,实质上却是以前发生的大事的症结,和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所以,我循着新闻记者历史观的一贯思路,从一个个人物、故事和细节,翻开我的浙江民主报告。

回到我母亲游湖时歇脚的华侨宾馆。过去,它是名义上“全民所有”的宾馆,当下,它是“广厦”董事局主席楼忠福治下的一处产业。就在###当选中国国家主席的2003年,楼以全国人大代表的手指,以我们的名义,触摸了选举国家主席的电子设备。20年前,当胡主席出任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的时候,楼忠福还在距西湖百余公里的一个乡镇企业争做泥瓦匠的领头人。

非独楼,问问走进人民大会堂的浙江富豪们,被唤作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和中###代表的他们,过去有多少不是皮匠,货郎,裁缝,村支书,工人,或者集体小企业的带路人。

华侨宾馆右前方一幢傍水的别墅庭院,有个颇有西湖特色的雅号“湖畔居”,它在外地人的印象中,就是一个昂贵的茶社。很少有人注意到,湖畔居还有一块牌匾:企业家俱乐部。新闻人称它为资本家俱乐部,牌匾是现今的中国电监会主席柴松岳在浙江省长任上题写的。

据说,绿城集团董事局主席宋卫平曾在这里和一班足球记者喝茶。这个最喜欢令狐冲的历史系毕业生,于2000年后的足坛扫黑运动中,向球迷们展示了民主的足球敢与体育总局官员公开叫板的新生活。

为宋助阵的,还有民间资本介入的杭州媒体。我好多次坐在湖畔居,听浙江民间资本染指传媒的故事。资本的介入,没有掀起意识形态领域的颜色革命,却篡改了浙江的文化制作方式。传说中,传媒大亨默多克为推托他国领袖早餐会而发愁的戏说,常常叫那些试图进军媒体的浙江老板们猛然张开的嘴巴,过好一会儿才能慢慢合上。艳羡归艳羡,他们认真费心思去做的,不过搞个影视基地,拍部电视剧,开一个书城而已。

几乎所有的私营企业主都在努力厘清“参”执政党之“政”的边界。搞清楚这一切,将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他们参与政事的深浅和场面。过去的经验,早已说明,是否参政,怎样参政,与拥有财富的多少不存在必然的对应关系。生活像唐僧一样单调的徐冠巨,跻身于浙江省领导的班底时的财富,即便在他老家萧山那个弹丸之地,连个探花都捞不上。

自序:《浙江发生了什么》(2)

虽然浙江富豪们在国有机构被禁止到西湖开会的时候,已将集团年会谋划到了澳洲,他们的文化和精神背景依然是本地的,浙江的,中国的。我母亲不认字,却知道去西湖要看岳王庙,看看奸相秦桧跪了千年的狼狈相。我不能确切地知道,《说岳全传》 对忠奸的传统道德宣示,究竟在浙江富豪们识字不多的心灵世界,刻制了怎样的印痕,但我时常感受到《三国演义》这些前儒家文化中的善恶权谋,以及中共在50年内对待剥削阶级起伏不定的态度,均在无声地规约着他们的言行,是他们呈现在商业世界里的知识、道义和经验储备。

走进私营企业主这个既被人蔑视又受人逢迎的权势阶层,我们发现他们身上流淌的并非十五世纪威尼斯商人的资本主义的血,至少不完全是。从冯更生对胡雪岩的敬仰,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红顶商人的智慧,他们对民主的认知,可能并不比数百年前逼迫国王减税的英国新兴资产阶级高明。

真的没有必要美言或者担心他们的民主欲求。别忘了,他们生活在一个半个世纪以来连最平常的人类本能、个人进取心以及企业家精神都不时遭到压制的社会。尽管伴随西方自由市场经济而来的民主潮流,拍击商业世界不下20年,旧的文化价值谱系、旧的民主政治观念,纵使明确护佑他们权益的宪法修正案,也未将之轻轻抹去。

观察浙江私营企业主咸与政治的民主生活,我觉得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家,最多只是介入到民主政治领域的绅士。横店集团董事局主席徐文荣没读过多少书,却被中共中央纪委请到杭州培训中心,讲授共同富裕的道理。他们似乎天生就知道,谋取政治权威和乡村道德权威的双重承认,才有可能让自己的路,走得更远。“绅”的味道,是我们把他们参与的民主生活,诠释成财绅民主的大部分理由。尽管,将他们视为“绅”,怎么看都像是对绅的别解。

事实上,还没有走出乡村社会的新富阶层,对海选村官的竞逐,又何尝逃离财绅民主的圈圈。如果真的要区别开来,那我们只能说,城里的大资本家玩大民主,乡下的新富耍小民主。当乡村道德权威逊位经济能人,我们发现了一个在富裕中的初步生成的公民社会。

故而,我对西湖真正还湖与民的第二年,《寡头》和《世纪大拍卖》在中国引致的恐慌,有些不以为然。确如作者之一在致中国读者的中文版序言中所说,急切地希望从1990年代俄罗斯向资本主义的疯狂进军中得到某些普遍适用的政治和经济结论,还为时尚早。尽管富人用金钱耍弄民主的狰狞,与转轨时期的俄罗斯寡头,有着诸多皮相上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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