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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2页)

他遂回到绍兴,在会稽山的阳明洞盖上房子,摒弃诸凡冗务,专意修炼道术,静坐行导引术。他的学生王龙溪追记听老师讲的经验是这样的:阳明在洞天精庐日夕勤修,八五八书房练习伏藏,洞悉机要,对道教的见性抱一之旨,不但能通其义,盖已得其髓。能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为体,光耀神奇、恍惚变幻,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

扣除其中的自圆其说、自神其话的成分,也能感到他们师徒的确摸着了神秘的超凡的灵悟的境界。这种感受是阳明在龙场洞悟的一个基础,也是他后来总坚持先让学生静坐以收放心、这种教法的一个来源。真知来源于实践。

《年谱》载,他在洞中持续修练,“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行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摒去。”他摒去的是气功状态。据说,这种能感应万物的气功态是相当折磨人的,别人浑然不觉的信息,他就收发不停了,自然是簸弄精神了。

这很像伊川的话及其故事的再版。就像阳明少年的“第一等事”像陆象山四岁问“天地何所穷际?”的再版一样。若相信伊川说的,则阳明此事也可信;若连伊川说的一并觉得不可信,则这种再版也没什么说服力。自然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阳明到底有没有这种本事。简单地说,导引术是制气术,汉张良功成身退“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乃学辟谷,导引,轻身”(《史记》本传)。

阳明大约起初为保健,因为不管他到底是因追随朱子而得病,还是因学古诗文而得病,他曾得过吐血症则是事实。就常规论,过分劳累要得肺结核的,治疗不及时就会吐血。他最后死于肺病,恐怕是肺癌了。所以,他筑室阳明洞,第一目的是保命。调息,调心,排除杂念,收气,静坐,积久“心静而明”,能敏感地意识到一些问题都是可能的。佛教的止观修行术,道教的吐纳术等等,不能说全是自神其说的虚构。阳明现在所练的导引术属于神仙家的功夫,神仙家是道家中的现实派务实派俗而杂的一派。练习气功能保养身体,至少比熬心血写作或勤奋工作能延年益寿。

他自然并不枯守古洞中,他到处游玩,登高览胜,留诗不少。烟霞之气盎然,什么“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青山暗逐回廊转,碧海真成捷径通”“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归越诗》)。似乎是魂归自然了。

他在这种静养中尝到了甜头,凡干事专注的人惯性也大,他想“离世远去”,真想大隐息声,彻底下决心了断尘缘了。但他犹豫不决,他不忍心丢下奶奶(岑氏)和父亲,他现在还没有孩子,但他自幼读孔孟之书达周公之礼,知道天伦不可违,这血缘的力量把他拉住在人间。灰心绝望对自己使唤可以,单不能对亲人使用。他虽有桀傲不训的个性,但善良温情,他做不了绝情绝意撒手天崖的事情。更主要的是他是个儒生。而且诚如道士所云“终不忘官相”,他的山水诗中依然有这样的话头:“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显然,“王公”还是他心头中占分量的标准。

看来,练功夫并没有彻底治好他的病。他要为亲人活下来,还得治病。第二年,即他32岁时,搬到钱塘西湖去养病去了。

到了西湖之后他心情颇沁爽起来,什么“十年尘还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西湖醉中……》)又开始热爱生活了,“复思用世”(《年谱》)。在虎跑寺中,他遇见一坐关三年的老僧,不语不视,王喝问:“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这一喝,足见阳明熟捻此道,他在四处寻找“真理”时不可能忽视弥漫士夫既深且久的佛学,只是有讥心学从禅学中翻出者,故王及其门人从不仔细“交代”这一脉的线索。还是诗歌诚实,他在《与胡少参小集》中明说:“道心无赖入禅机。”这次从绍兴到西湖一路旅游,佛门寺院是必去的,但似乎不“入”,什么“最爱山僧能好事,夜堂灯火伴孤吟。”是诗人的惯性;“林栖无一事,终日弄丹霞。”又是道士语。(均《化城寺六首》)因其不入,才未被缚住。在面对二氏之学时,他像个淘气的孙悟空。心猿意马不可羁,说什么“独挥谈麈拂烟雾,一笑天地真无涯。”有了这“半啃半不啃”的功夫和态度,才向老僧发出那一喝。

老僧被这内行的一喝给振得还原了,“开视”并与王“对语”。王问他家里情况。僧说:“有母在。”问:“起念否?”僧说:“不能不起。”王刚转变过来,很有热情地跟他讲了一通“爱亲本性”的理论和心得。僧可能也正思想斗争到这个坎上了,遂哭着谢过阳明,回家去了。

阳明也又回到滚滚红尘中来。

只可惜他没有学到家,就急忙返回了耗人的“工作岗位”。

他之所以毅然放弃之,是因为他认为这些只是无关道体的杂术,波弄精神而已。这与项羽学书不成去学剑,以为剑是一人敌,又改学“万人敌”--但兵法又没学了几天,“未竟其学”,最后遂以悲剧终,是颇不相同的。阳明是登岸舍筏,运载火箭式的逐级“超越”着,什么都一学就会,会了就转向新的未知。

但他若深入掌握了道术;若道术真灵的话,他至少不会50出头就留下“所学才见到几分”的憾恨而骤返道山。儒学使其成圣,道术本来可以使其长生, 但他急着要返回主航道,去圆他的宰相梦。事实上,他若晚点死,也许能当成宰相。

6.牧羊人

他回到京城,销了这不长不短的病假。仍然是刑部主事。但机会似乎来了,离京前的文名给他创造出一种可以加入圈子的“形势”,他父亲的影响也有一定的作用。总之,他被巡按山东的监察御使陆聘去主持山东的选拔举人的乡试。

他一点也没有去提牢厅当班的烦恼牢骚,反而欣然前往,这不仅是因为聘请之“礼”与“币”,也不全因为这有些破例的荣选满足了他积久寂寞的虚荣心………

“故事,司考校者惟务得人,初不限以职任;其后三四十年来,始皆一用学职。”后来,有人建议改革。“天子曰:‘然,如其故事。’于是聘礼考校,尽如国初之旧,而守仁得以部属来典试于兹土,虽非其人,宁不自庆其遭际!”

以区区一刑部主事的身分来任主考,又是到夫子之乡来典试儒学生徒,他自然感到这是“平生之大幸”。最重要的是,总也找不到符合自己本质的角色的才志之士,终于有了机遇。欣慰之情产生两个后果:一是暂时摆脱了逃禅学仙的心境,二是从官场中找到了可以一试身手的兴奋点。他此刻自我实现的意欲,跃马腾飞的冲动溢于言表。一直想当圣人却总也当不了圣人的人来到圣人的故乡,想的一定是要做出让圣人复出也心肯的事情。当不成“素王”了,就当个名儒也行。

孔门高弟,也大多出于齐鲁宋卫(均属后来的山东)。人杰与地灵互生共长。王阳明要在这片“灵秀奇特”的圣贤故乡、实践学做圣人的夙志,也算来朝圣的一点“贡献”。他自然还是只有手中的这支笔。但只要拥有权力一支笔便成了赶一大群羊的鞭子。他前日还是一条羊,今日成了牧羊人。

在那么些生员面前,他是政府这个牧羊人的法人代表了。这比领着民工练习八阵图高贵又重要多了。而且在他中进士前一年,他曾以相当于幕友的身份,在他父亲王华主持顺天府乡试时看过试卷,据《年谱》讲,他看的相当准,最后评定高下时,都依了他的判断。判卷如相面,要通过“文”的气质来判断人的品质和素质。阳明是精于识人的。跟他父亲一同主试的杨廷和后来成了大学士。这次山东乡试的主持者也不是阳明一人,从由他来做序录工作看,他是主要干活的而非挂帅的。

像任何知识分子一样,他只是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者,占在一个“中间物”的位置上。这规定了他的两刃剑的角色,他身为官僚身、心是士子心。对于应考的生员,他是〃牧羊人〃,但对于那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来说,他又是条羊。

现在从他出的题以及作的〃陈文〃或者说〃标准答案〃来看,他当时心中期待的首要读者,并不是那些应试的生员而是当朝大老们,他是再上一道《陈言边务疏》,他要向全国人一展自己的宰相之才,但又不是耍小聪明,而是一本儒学之正经。他要炸开自己也身处其中的官场这个活棺材,他把这些年“观政”发现的诸多积弊、倒错扭曲的现象以或明或隐的方式向全国的读书人“提”出来。

7.咽喉处着刀

他出的各科题目都很大胆,如首场“四书文”(即决定考生命运的八股文)问的居然是:“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是绝对符合儒学原教旨而不对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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