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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第1页)

用当时人的话说,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是粤南诸贼的渊薮,八寨不平,两广无安枕之期。阳明未请示朝廷,在派兵进剿断藤峡的同时,派林富、张佑监督着卢苏、王受的五千田州土兵,他们愿意立功,表现优异。夜间偷袭,突破石门天险时,这些剧匪才发觉大军来到。看来所谓剧匪的军事水平是相当幼稚的,只是以往官军或怕死或比他们更幼稚而已。成化年间最辉煌的一次是土官集合狼兵深入巢穴,结果斩获二百,就算象样的战功了。这次,剧匪失去天险,心虚气夺,且战且走,毕竟是惯匪,将近中午时,他们纠集二千余人反击,没想到这次的官军来真格儿的,奋力冲杀,他们大败输亏,奔入重险。

官军招募敢死队,夜间乘其不备--他们居然还是不备,再度袭击,攻破古篷寨,又乘胜连破周安、古钵、都者峒诸寨。八寨基本被拿下,前后斩获三千余人,是空前的胜利了。

阳明动用的两路军队,各不满八千。创立了大明在这一带作战成本最低、成效最大的记录。尽管,七、八年后,这里的少数民族又因官府与土司之间起了震荡性的冲突而暴动,但眼下阳明收了全功。湖南兵已不堪忍受此地的气候,开始闹病, 有瘟疫的苗头,阳明的身体也支撑不住。他下令班师。

大学士霍韬在给皇帝的上疏中说,臣是广人,曾为阳明算了笔帐,这场战役,他为朝廷省了数十万的人力、银米。他的前任,调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支出军费若干万,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杀死、瘟疫死官军、土兵若干万,仅得田州五十日的安宁,思恩就发生了反叛。而阳明不费斗米,不折一卒,就平定了思田,还拔除了八寨、断藤峡这样的积年老巢。

阳明在嘉靖七年七月十二日上了《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主要举措有:1」移筑南丹卫于八寨;2」改筑思恩府城于荒田,就是把原在高山之上的府治移到水陆交通的地方来,荒田这个地方轩豁秀丽,便于贸易;3」改凤化县于三里;为了基层政权布局合理;4」添设流官县治于思龙;5」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他的方略是:“谋成而敌自败,城完而寇自解,险设而敌自摧,威震而奸自伏,”还有个时机问题--现在正好。

这一系列长治久安的益民利国的安排,朝廷里根本没人想听。处置江西事变时全靠兵部尚书王琼赞助,而王尚书早已被杨廷和借故拿下大狱,差一点杀了头。王琼再三哀求,才落得发配边疆的下场。大明官僚中单有在后面搞清算的。有人居然起诉阳明,说他进剿八寨擅自行动,尽管他们知道当初朝廷给了王可以便宜行事的权力。对于阳明提议在进剿过的地方建立郡县以镇定之,赶紧教化新民,等再来土匪时,他们已成了良民,此地就不会再反复了等方案,他们说,建筑城邑,是大事;区处钱粮,是户部的职责;谁让他这么干了?总而言之,不以为功,反求其过。鸡蛋里头挑骨头,成功了反而有罪,干成的事是应该的,当然要忽略不计;没让你干的事情,不管再好也是瞎闹。好象他们的职责就是把朝廷的屁股弄得越凉越好,让任何一张热脸贴上来都觉得它凉,便完成了神圣使命。

5.秋风南滇路

阳明的身体是再也与这种体制耗不下去了。

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成功几乎都是体制外的作品:不容讲学,偏讲学;并没让他平宁王,他偏起义师。若都按现成的道儿走,他也许能到公卿,成为一世的大老,但身死人亡,不会象现在这样死而不亡。对阳明来说是个要生前福与身后事的问题,他少年的时候就坚定了不要只管一世的功名,而要永垂不朽的圣贤境界。

他关心着老家的书院和学生们,他归心似箭,以为与学生的相见渐可期矣,担心老家讲会的地方门前的草会有一丈深了吧?

这么漂亮的战斗,兵部的赏还在宫廷里讨论来讨论去,他的一系列建议还须户部调查研究后再说,他没有别的权力和自由--甚至没有就此回家的权力和自由。一切都须上边定好了,你在圈子里来回走。若是奴性深重的人觉不得多么痛苦,但他受不了。尽管他有足够的效忠我皇上的奴性。

上了《处置八寨...》长长的奏疏,他就卧床不起了。等到九月初八日,他的生怕一物不得其所的周密设计还没得答复,皇上倒派行人专门来奖赏他,肯定他“处置得宜”,短时间内即令拚夷畏服,罢兵息民,其功可嘉,赏了他白银五十两。行人到时,他硬从床上爬起来,有人搀扶着也站不住,但还是望阙谢主龙恩。这种折腾再加上“感激惶惧”,他居然晕了过去。过了许久才苏醒过来。他在谢恩疏中说:对皇上特颁这种出格的大赏,他只有感泣、战觫惶恐,“惟誓此生鞠躬尽瘁,竭犬马之劳,以图报称而已。”他说,臣病得不能奔走廷阙。一睹天颜,不能略尽蝼蚁向日葵的赤诚了,臣不胜刻心铭骨、感激恋慕之至!

他是二月十三日上的《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过了七个月才来了这奖励,还如此感动。他四月初六上的《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疏》,现在还没任何答复。他一入广西就接二连三的起奏地方急缺官员疏、举能抚治疏、边方缺官荐才赞理疏,等等。一边上疏一边请皇帝原谅他再三打扰、迹近冒犯。好象他不是在给皇帝办事,而是在给自己过生日似的。他讲此地的干部队伍差得没法提,急需配备干部,否则一切都得白干,马上会出乱子。他还教皇帝让所有的大臣各推荐十个,若一人举九人不举,不用;九人举一人不举,用;若五人举五人不举,就得详细考察。然而都是对牛弹琴,只提拨了林富等几个人。总体上说,朝廷对他的工作是不支持的。他在这里鞠躬尽瘁,那边在准备给他背后插刀子。但派人来说了声干得不错,他就差点晕过去!

他是真心的,还是在为他请假回家埋伏笔?应该说他是真心的,他很看重这种仪式上的奖赏,更主要的是对他工作的肯定,思恩、田州数万赤子因此而得以生全,怎么能不谢主龙恩。可贵的是阳明认为他们本无可诛之罪,并不象他的前任那样非要剿灭,逼得皆汹汹思乱。奇怪的是过去都骂他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却不这样骂他的前任那种类型的。中国的历史学差不多在继承着那种清算派的逻辑。

等到了十月初十,他不知道皇帝已嫌他麻烦,桂萼已在中伤他,他强扶病体,给皇帝写了长长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从他在越绻伏六年,想进京一睹天颜,又怕谗言说起,再次重申他在两广征讨招抚两得当,都体现了皇上的恩威。现在已无烦苛搜刻的弊端,不会再生民乱,他走的无后顾之忧。

他让已升为陨阳副都御使的林富管理广西的行政事务,副总兵张佑管理军事事务。他举荐的人都没有很好的执行他的路线,尤其是张佑贪贿赂,而造成瑶族的土司仇杀并因此连锁反应出土匪的啸聚。一世英明的阳明遂留下“寄托不终”的遗憾。他一意扶持的岑猛的后代也没争了气。民族自治问题,对他的智慧提出了挑战。原因则在于这里根本就没用可用之才。朝中也没可用之才。但并不是人间没有可用之才,只是那个体制排斥了真正的人才。

阳明曾借吁请边关人才时给皇帝上过课:那些磊落自负,卓然思有所建立,而学识才能果足以有为的人才,却只因为一时爱憎毁誉,就愤然抑郁而去,尽管天下共为之不平,公论昭著,亦无济于事。有多少豪杰可用之才,为时例所拘,因而弃置不用!他提醒皇帝,所谓时例是朝廷定的,可拘就拘,不可拘就别拘了,本是无可无不可的。现在朝廷的考察法,固然能去掉一些贪恶庸陋之徒,但那些蝇营狗苟侥幸求进之徒是永远会有的。而那些磊落自负,有过人之见的人,屈抑自放于山水田野间,他们能自得其乐;却是朝廷的损失,朝廷使有用之才废弃终身,却用了些庸陋劣下之徒,除了增加百姓的困苦还能怎样?

这是明代版本的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龚自珍说这篇万言书就是两句话:朝廷不得人才用,而人不能尽其才。

其实,更准确的概括是朝廷就是铲除他们说的这种人才。

大内之中,一个收拾阳明的罗网正在越收越紧。

第十五回 镜里觅头

1.皇帝驴性

远在九重宫阙的嘉靖皇帝,为思田之乱和平解决,特派专人奉加盖了玉玺的奖状及赏银五十两,南下嘉奖王阳明,至少肯定了他的招抚工作是其功可嘉的。但当又听到了尽平八寨、断藤峡的捷报后,就且喜且疑起来,遂“手诏”首辅杨一清、新任吏部尚书桂萼等,议一议王阳明的问题。嘉靖以为阳明在自夸,还想了解一下他的学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嘉靖这个人比手下的大臣们还多疑善忌、鼠肚鸡肠,因为他有条件便充分的刚愎自用。因为他不是个人才,所以他不可能用真正的人才。与正德相比,他是个合乎帝王常规的流氓而已。

杨一清本是了解阳明的,只因阳明的学生上疏请阳明入阁时,伤害了他,他也怕阳明真入了阁。尽管阳明曾给他写信表示志愿去当散官,他还是不能放虎。他知道专以报怨为事的桂萼会说出他想说的话,便把这个风头让给桂萼来出。桂萼则根本就是个小人,杨慎就耻于与他同列朝纲而被发配到了边疆。桂萼素来对阳明就不忿--偏你把风头出尽,这回又偏不去打交趾,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利害。他倒不晦默,旗帜鲜明的攻击起阳明来,把阳明的事功和学术来了个全盘否定。他说:“王守仁这个人为人怪诞,不懂规矩,他的什么心学,就是自以为是。这次让他征讨思田,他偏一意主抚;没让他打八寨、断藤峡,他偏劳师动众地去打,这简直是目无王法。这是典型的征抚失宜,处置不当。”

狗屁不懂的嘉靖以自己的能力推断阳明那麽短的时间做了那麽多事情肯定是在自吹自擂,他又除了相信桂萼这几个拥立他的人,把满朝文武都视为敌人,凡说阳明好的都是在替他吹牛,那自然只有相信桂萼的判断了。他几乎忘了前不久的表扬,刚愎自用与出尔反尔是相互为用的,一个打掉狂者的盘算,在他脑袋里开始发育。不予奖励,是第一步。

阳明本来就防着这一手,还专门让宦官在前线对战绩做了审计。但那没用,整你的时候才有用。杨一清则说了几句,这个人好穿古人服装、戴古人的那种帽子之类的话,在聊天中贬低了刚刚立了大功的国家的栋梁。桂萼又说了些阳明居然敢非议朱子,他的心学是在妖言惑众,等等。这场“手诏”廷对遂结束,阳明那泼天的功劳便拿风吹走了,还埋下了后面禁毁心学的伏笔。

再高级的会议也保不住密。方献夫、霍韬、黄绾纷纷上疏为阳明鸣不平。他们从广西的地理形势、历史问题讲起,想教会皇帝懂得阳明干的这个活儿为大明家省了多少钱粮人命,保境安民,多么重要,阳明根据实际便宜行事,正见出他为陛下分忧的耿耿忠心,等等。但皇帝认为他们在替老师说情,所以他们的话听不得。个中逻辑其实是他想听的都是真的,不想听的都是假的。而且他当皇帝认定一个道道:必须按照自己的旨意办,大臣越劝越要顶住。为了给他的本生父母争正统,他廷杖、发配、罢黜的官员比刘瑾并不少。他并不觉得这个国是他的,只觉得这个家,必须把这个国的便宜占完,才没浪费了皇帝的权力。国亡事小,家不舒心事大。

黄绾的上疏言词激烈:“臣以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等饰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于两广,恐怕劳臣灰心,将士解体。以后再有边患民变,谁还肯为国家出力,为陛下办事?”

哪怕你们说破大天,嘉靖皇帝心坚意定,淡淡地说知道了,便完事了。中国的最高决策大凡如此,指挥千军万马的王阳明在这里只是小菜一碟。阳明这只鞋,是被他们践踏的鞋。尽管他们践踏这只鞋是在败坏自家的基业,但这样做开心便就要这样做。别人徒叹奈何也是瞎操心。

嘉靖皇帝没看到阳明写的情深词切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这篇感人的性情文章被毫无性情的桂萼给压下来了。阳明写给皇帝看的东西等于给狗看了。这种事情常有,但这回是致命的。

阳明详细论述了他必须回去就医的原因。说他在南赣剿匪时中了炎毒,咳嗽不止,后退伏林野,稍好,一遇炎热就大发作。这次本来带着医生来到广西,但医生早已不服水土,得病回老家了。他还得继续南下,炎毒更甚,遂遍体肿毒,咳嗽昼夜不止。出发前脚上就长疮走不了路,后来更吃不下饭,每天只喝几勺粥,稍多就呕吐。但是为了移卫设所,控制夷蛮,他亲自考察地形,才敢提奏朝廷。他就用浑身是病的身体,硬是上下岩谷、穿越林野,确定下了让廷臣认为出格的改建城堡的方案。他的方案成了一章罪状,他的身体却从此一厥不振。被抬回南宁,就移卧于船上。他实在等不见朝廷批准了,他将从梧州到广州,在韶关一带等待皇帝的命令。他再三哭诉这样做是大不得已,请皇帝怜悯他濒临垂危不得已之至情,使他幸存余息,再鞠躬尽瘁。“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就是有点怨仇,看到这样感人的文字,也会焕然冰释。但那是一般人,桂萼是特殊的小人。他跟阳明并没有过什么利害冲突,只有点反感而已。但他现在大权在握,主观好恶就威力大了。他也受过不公正待遇,但他并不因此增长己所不遇勿施于人的恕道,反而增加了仇恨人的歹毒心。他与嘉靖是君臣遇合,一对“猜人”。当他看到阳明表示要离开两广军门,只身回家时,嘴角上浮现出专琢磨人不琢磨事的吏部官员特有的微笑。这个因逢迎嘉靖而骤贵的马屁精,已感觉到皇帝对阳明不感兴趣,至少嫌他那股自大气,皇帝不舒服是大事,大臣的头等大事就是让皇帝舒服。他于是把阳明的手本,放到“留中”箧中:你不等朝廷准假就径奔老家,我偏匿而不发,坐成你个擅离职守之罪。

他和杨一清等也没想到,时隔不久,传来的竟是阳明客死南安的消息。他们心头的滋味是复杂的,既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也有随之而来的空虚。桂萼说,我要参他擅离职守、江西军功滥冒。杨一清说,即使他还活着,我也要说服圣上查禁他的新学。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这些异端邪说上不可。他们提议开会,清洗之。

其实,他们倒王的真正动力在于与张璁的矛盾。张援阳明入阁,以分杨、桂之势;杨、桂便来个先剪除新患再去旧病,唆使锦衣卫聂能迁奏阳明用金银百万通过黄绾送给了张璁,张璁才推荐阳明去两广。张璁、黄绾也不吃素,起而抗击。结果是聂能迁在锦衣卫的监狱活活被打死。皇帝也没别的高招,便用挂起来的老办法。按说应该颁发恩荫赠谥诸典礼,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嘉靖忘了他当初为了让阳明去两广,说了那些夸奖阳明的话--鲁迅说流氓的特征就是没标准。皇帝一没标准,大臣就更没标准了--宫廷成了唱大戏的舞台,后来他们之间互有胜负的斗了几个回合,忽而张、桂去职;忽而一清落马。反正一天也不能闲着。

阳明的沉浮,从一开始,真正的导演就是上层的这种权力斗争。平定江西后,张、杨同具揭帖,桂个人单具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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