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道:“爸爸!”
大胜关
第二十章
华山脚下绿荫已浓,一匹神俊红马驮着双少年男女穿花拂柳,欢快的跑着碎步。那少女一身淡翠罗衣,颈中挂著一串明珠,颜若朝华明艳动人,正微笑着抬头与身后的少年说话。她身后少年却是衣衫褴褛,打着许多补丁,但面上神采飞扬,叫人一见之下,自然忘却其衣衫落魄。这双少年正是刚从华上绝顶下来的杨过郭芙,他们刚与洪七公欧阳锋二老告别,正往大胜关赶去。
原来,自那日欧阳锋恢复记忆,与洪七公将杨过和郭芙的亲事定下后,四人又在山上住了半月,待二老功力尽复,才下山。欧阳锋此时已看开世事,又见两小情事已定,再无牵挂,便要去云游天下。洪七公也怕麻烦,懒得再往英雄宴去见那些乞丐徒孙,竟与欧阳锋同游天下去了。杨过郭芙虽然不舍,也只得与他们依依告别。
郭芙眼见还有不足半月功夫就是英雄宴召开的日子,便与杨过直接往大胜关的陆家庄赶去。因着时间较紧,两人特地入太原城内买马,郭芙又顺便给杨过买了几身衣裳换上。果然是“人要衣裳,佛要金装”,杨过一身雪青暗纹茧蚕长袍,腰间再束著绣花锦缎英雄绦,更衬得其剑眉飞扬,星眸湛然,好一少年侠士,人才出众。他却将换下的那身蒙古服侍仔细叠好,收入包袱,郭芙不禁奇怪,笑道:“那衣服又破又旧,你还留着它作甚么?莫不是你还打算扮作丐帮弟子?”杨过微微一笑,也不答话,郭芙亦心思灵动,眼波流转间面上笑意越发甜蜜。
二人一路快马加鞭,遇见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他们见策马而过的杨过郭芙,鲜衣怒马,男俊女娇,不禁眼前一亮,暗赞不知是谁家的少年英侠,端得一表人才。郭芙许久未见父母,甚是挂念,马不停蹄,终于在英雄宴前一日赶到大胜关外。此时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二人按辔徐行,只听得路旁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
郭芙闻言,对杨过欢喜笑道:“爹爹妈妈已经到了。杨哥哥,我们快些赶去大胜关吧。”杨过宠腻的望着她,点点头,两人马鞭轻扬,快速往大胜关方向驰去。
两人在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此地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盖因此间便是南宋与蒙古人所占之地的交界处了。二人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著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著房屋,重重叠叠,甚是气派。郭芙弯眉笑道:“杨哥哥,前面就是陆家庄了,爹爹妈妈若是见了我们一定很开心。”杨过瞧她眉眼含笑,故意逗趣道:“你偷偷溜出来,指不定郭伯伯先得罚你一场呢。”郭芙这才想起此事,叫道:“哎,不管啦,人家是去找你的,若是爹爹要罚,你得保护我。”
两人下马入了庄内正待找人问明郭靖夫妇所在,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旁边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轩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皙,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亲切,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著,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他又回头看了眼郭芙,不禁面露微笑。郭芙正满眼欢喜的凝望着父母,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
郭芙拉起杨过,就往父母跟前跑去。正在此时,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杨过握住郭芙的手突然一紧,立在原地,她不禁奇怪,停下来回头问道:“杨哥哥,怎么了?”杨过恨声道:“全真教的牛鼻子来了。”郭芙抬眼望去,只认得尹志平一个道士,陆庄主夫妇正齐肩拜了下去,向其中一老道姑口称师父,接著父母、武氐兄弟也一一上前见礼。
杨过郭芙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著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
郭芙温柔望着站在原地的杨过,问道:“杨哥哥,你不愿见到他们吗?”眼波盈盈,分明在说若是他不愿上前,便随他一同离去。杨过立在原地半晌,面上愤恨渐消,他幼年孤苦,因而性情难免偏激,但自与郭芙两厢情悦,心情舒畅,看世事渐有海阔天空之意。他剑眉一扬,嘴角勾起淡淡嘲讽笑容,道:“我虽懒得理会这些臭牛鼻子,但也不怕见到他们,当年孙婆婆的仇我迟早会向他们讨回来的,现下却是拜见你爹娘要紧。”郭芙见他想通,微微一笑,道:“那我们去见爹爹妈妈吧,至于那些牛鼻子,以后想办法教训他们一二。”杨过点头,两人手牵着手从容走入大厅。
大厅内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麽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麽?”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此时,尹志平见到正与郭芙携手而入的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著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却发现女儿郭芙正与一少年牵手走入大厅,郭靖数年未见杨过,本来未必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又见他与女儿亲密神情,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芙儿果真找到你了?”此前郭芙留书出走,言道杨过在重阳宫受了欺负,被逼离教,自己去寻他。郭靖本来惊怒,须知宋朝时礼教甚严,叛师实为大逆不道之事,但又怜惜杨过孤苦,心中一直颇为记挂。此刻见杨过长成,丰姿出众,翩然英雄少年模样,心中安慰,只道郭芙所言过于夸大,对杨过劝道:“你师父就在此,有什么误会正好说清,不要意气用事。”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麽?”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
郭靖仔细端详杨过,见他剑眉飞扬入鬓,双目有神,身量挺拔,好一个少年英侠,心中欢喜,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在杨过心中一直视郭靖如父亲一般尊敬依恋,此刻被他一把抱住,杨过也是情绪激荡,哽咽喊道:“郭伯伯……”郭靖见杨过眼底晶莹,更是爱怜,口中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又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著?”黄蓉早已瞧见杨过,但她许久未见女儿,正忙着与她说话,听到郭靖招呼,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郭靖放开杨过,携著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眼见武氏兄弟正围着郭芙说话,要将她拉往自己所在的席位,眼色莫名的微微一笑,道:“郭伯伯,我和芙儿坐在一席就好,您还是先招待与宴的各位英雄吧。我们晚些再说话儿也不迟。”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又欣慰杨过识大体,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赞许,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郭芙笑吟吟向杨过招手,示意他在自己左侧空位坐下,又指着另一侧的武氏兄弟道:“杨哥哥,我正和武家哥哥说起你呢。你还记得大武哥和小武哥么?”杨过点头,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容,深深看了眼他俩,道:“怎么不记得?”他从容在郭芙身旁坐下,对郭芙道:“赶了一天路,你可是饿了?这水晶丸子看上去不错,你尝尝看。”他伸手夹了颗水晶丸子便放在郭芙碗中,温柔看着她吃用,神情极是自然宠腻,好似将武家兄弟全然忘怀。郭芙点头道:“这丸子做得香软滑腻,确实不错。杨哥哥,你也试试。”她为杨过也夹了颗水晶丸子,两人在华山上素来这般相处,她浑不觉有何不对之处。
一旁武氏兄弟却看得极为恼火暗恨。当年在桃花岛上武氏兄弟对杨过就已心存轻视,认为他不过是个普通乞儿,怎配师父师娘关爱,更可气芙妹对他格外上心,因而才故意与他起了冲突。怎料多年未见,芙妹竟然为他离家出走,现下更是与他亲密无间。若说当年还是小孩子义气,而今二人心中醋火翻腾,对杨过已然大生敌意。武修文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筋斗,看他还好意思缠着芙妹么?芙妹也定然不会再对他如此关切。”
武修文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你定是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走近之时,眼光不住转过去瞧郭芙,脸上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想:“他过来敬酒,定有鬼花样。但说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于是站起接过酒来,说道:“多谢。”一饮而尽。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确实想让杨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叫大笑,出丑丢脸。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一跤,便是反点他“笑腰穴”,但他与郭芙定情之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芙儿的兄长,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当下暗运欧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只是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是修为一般,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後便即回顺,必须再运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麽短短一刻,已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点不动声色,心中好生奇怪,回到自己位置上,始终琢磨不透,正疑惑间,却被郭芙狠狠瞪了一眼警告。他这些小把戏,郭芙怎能看不出,她心中既是气恼又是无奈,武家兄弟对她的情意,她并非不知,只是她初时对感情一片纯真,一直把他们当作真正兄长看待,待有所领悟时一颗芳心都系在杨过身上了,兼之记忆中两人最后都另娶他人,心内以为他们不过是少年一时迷恋罢了,并不十分放于心上。然而此刻见得武修文的小动作,暗悔自己过于疏忽,若是杨过因此和他们闹了生分,实是不妙。她微微蹙眉,心中拿定主意,取过酒壶,为杨过、武氏兄弟和自己满上,这才拉了拉杨过的衣袖,笑吟吟的对武敦儒、武修文两人说道:“大武哥、小武哥,芙儿一贯顽皮,这些年来幸亏你们宽容爱护,视我如嫡亲妹子般照顾,今日借花献佛,就让芙儿与杨哥哥敬两位哥哥一杯,以表谢意。”
杨过心思何其灵动,听到郭芙这番言语,眉间笑意难掩,与她双双站了起来,从容笑言:“不错,我这些年在终南山学艺,幸而有两位武贤弟照顾芙儿,以此薄酒聊表谢意。”
武修文心头怒火亦胜,霍然站起,便待追问杨过有什么资格代他的芙妹道谢,武敦儒却也在此时站起,将一酒杯塞入他手中,趁机阻住他的责问,自己举起手中酒杯向杨过郭芙示意,淡淡笑道:“杨大哥言重了,芙妹为我等小师妹,自幼朝夕相处,情意深厚,照顾呵护自是我们本分,何须杨大哥言谢。这一杯还是庆贺我等四人有缘重聚吧。”说完自己先一饮而下,桌下又轻轻踢了武修文一脚,要他别闹事。武敦儒性情稳重,这些年在江湖商场历练,为人处事更是从容,他深知郭芙性格,既然她如此行止,显然是对杨过另眼相看,自己兄弟若要赢得她的芳心,决不能此刻争闹,否则只会另她不快。武修文虽然心有不满,但他对大哥还是敬重,面色忿忿也还是将酒喝完,没有再说什么。
杨过又何尝看不出武氏兄弟对郭芙的心思,心底微微一笑,暗道,几年不见,大武倒是长进不少,小武却依然和当年一般冲动。但他自信郭芙对自己的情意,对于这两个情敌,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他们喜欢自己的芙儿,倒还是有几分眼光。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乾了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不懂事得罪赵师兄,实是小弟当初教导不严之过,小弟先代他向赵师兄赔罪。待会儿定当重重责罚他,好教赵师兄消气。”他心中并不是很相信女儿留信所言,只道都是小孩子赌气惹祸,反而甚是歉疚,又担心全真教当真将杨过逐出门下。须知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差池。因而郭靖先告罪赔礼,只望为他周全一二。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郭芙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杨过听得郭靖为他向人赔罪,心中感动又兼愧疚,但只打定主意,不论自己和全真教的臭道士如何理论或是拼命,断不能让郭伯伯代自己受那些家伙的恶气。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郭芙自不会由他单独面对全真教的责难,紧紧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