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侍卫长奉命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皇帝正立在窗口的书案旁,淡漠地看着窗口的春景,瘦削孑离的侧影看去只觉孤寒。
凝澜阁全盘依照昔日靖王府的书房布置,甚至是从前的旧物摆设,也一件不漏地搬来,还照着原来的位置摆放着。只里间拿屏风隔开设了软榻,墙上悬一柄凤尾琵琶,皇帝时常亲手调弦擦拭。
书案两边面对面摆了两张圈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案上还是一柄茶壶,两只影青瓷茶盏。此时一只正袅袅冒着热气,就搁在案边上,另一只还是与茶壶一道搁在盘里,从来没有用过。
门口的大太监颜喜道:“陛下,常大人到了。”常予溪进门行了礼。
皇帝闻声,从思绪中抽出神来,转身回到案边。春寒未消,他手里却拿着一把乌骨折扇,扇骨已经磨得光亮。将扇子轻轻搁回沉香木盒里,终于开口道:“今日,是二月十四罢。”
常大人道:“圣上圣明。”
皇帝又道:“楼里的事办得怎样了。”
常大人答:“诸多事项已经办妥了,不日便可开张。”
雍京里新近起了座高楼,匾额上提了“玉人楼”的名字,听闻是江南临洛的名楼,也在京城里开了一家。楼门前一对鎏金楹联,“千金何沽倾杯乐,百岁堪纵玉人歌”。据说还是礼部尚书,当年的状元郎陆大人的手笔。
皇帝点头,“朕想南巡一回,你着人准备准备罢。随同的人少些,只当游访便是。”
常大人领命去了,凝澜阁又只剩下一个人。
桌上摆了一沓诗笺,大小材质不一,都有些破损了。旁边有本誊写装订好的,薄薄的一册,封面上却是白的,空无一字。
从前的故都洛京城里有个诗书通绝的才子,又是簪缨子弟,还是与陆尚书同榜的探花,当得起人物风流。如今将他诗文旧作整理起来,也不过是这样寥寥数十篇。
可笑这些残存的,还多是从章台地勾栏舍里,寻得的红巾翠袖的唱词。
除了遗在风月场里,赠给诸多红粉知己的,剩下的本来都在临洛府中的书房里。只是六年前临洛宫变,整座府邸都烧了干净,连一件旧物也不曾留下,更枉论些纸张。
皇帝拿起那本诗笺,拈住扉页掀过去。头一页是首《点绛唇》的小令:
绿鬓朱颜,瘗香辞镜也无计。春风词笔,写尽寒凋碧。
何必消磨,两处相思意。恁多情,不如别去,常会梦云里。
指腹摩挲着纸页,慢慢闭上眼睛。可是,一别至今,唯梦闲人不梦君。
一月后,銮驾南巡;驻跸汤泉宫。
临洛城里的汤泉宫,如今从禁宫又变回了行宫。褪去了血腥肃杀气,又回复到一派风光旖旎的模样。
三月春夜,汤泉宫的瑶光苑里,仍旧是曲水蜿蜒,烟气朦胧。水畔的牡丹团团簇拥,魏紫姚黄,千娇万态,显尽了倾国颜色。
景昭在椅中坐下,侍卫宫人两侧侍立。座前一个鹤麾长衫的年轻道人,颈上一个细细的紫金圈儿,行礼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只消子时便可作法了。”
曲水北面置了条神案,上面香烛等事物一应俱全。案旁立在几杆魂幡,在夜风中鼓荡着。
天上正是圆月当空,清辉自夜空倾洒下来,锦绣花团都笼上了淡淡的银辉,苑中水汽缭绕,将这人间的宫苑映照得如同琼楼仙域一般。
景昭看着,不由就想起启佑九年的琼林宴,彼时的瑶光苑也是这般春光无限。那还是先皇在的时候,就在这空地上设了宴席,一众人饮酒行令,欢喜又团圆。记得那时候,还与他吟诗相戏,有兴致也有胆子。如今,那一席长辈里,父皇宾天,王大人已去世,周大人也退了职。同辈里,更是生死离散,景熙甚至至今仍被囚在天牢里。
只剩了自己一人,独坐在这偌大的瑶光苑,对着满园的好韶光,只觉得痛彻骨髓。
又想起从前还是靖王时,抽了闲暇与潘濯一道去洛京的雨灵寺。两人花了许久爬上山,便在山顶四处游赏。到了大殿前,潘濯却停了步,只道自己心中不诚,不敢污了净地。两人便在殿外,对着法相庄严的三宝佛金身拜了拜。
当时年少,知不可为而为之,全凭一股韧气,所以不敢一心托了神佛保佑。忽而到了今日,却又想着托借鬼神,这才许了道人,在这故地试上一试。
子时已近,道人上前道:“若要招得故人魂魄,贫道还须一件此人的旧物作引。”景昭点点头,旁边的颜公公便捧了一柄折扇走过去。道人双手接了,小心打开。
扇上是幅毫锋颖脱的山水,落款的“山水”二字缺笔已经补全。到今日留下的,只这一件旧物了。
景昭道:“今夜之事,有几分把握?”
道人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