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走过西藏
作者:马丽华
内容简介:
马丽华自一九七六年进藏,多年间遍访西藏各地,写作出版了诗歌、散文、论著和长篇小说等多部作品,其中《藏北游历》《西行阿里》《灵魂像风》《藏东红山脉》的采写,时间跨度为二三十年,是对这片世界高地有代表性的几个地区自然和文化风光既广且深的展示。前三部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结集为《走过西藏》,畅销海内外,被评论界称之为“中国当代文坛稀缺之物”,“在文学与人类学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作者由此享有作家兼职类学工作者之称,这四部长篇纪实亦被视为中国文学人类学的开山之作。《灵魂像风》记录了西藏中南部拉萨、山南诸地传统农业文化现象种种。通过对这一地区历史的追溯和对当下农村、寺院的农民、僧人、朝圣者等多类人群的追踪采访,直指传统观想的核心——灵魂。是灵魂歌吟,也是对灵魂质询。由于观察和思索的深入,在对众多现象和人物不乏精彩描写的同时,尤其引人思之再三。
正文
自序
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九四年,我在西藏十八年。
十八年完成了一个过程——情感上的和认识上的。
是对这一阶段的完成,而非终结。人生乃一大过程,其间包含了一系列中小过程。
是人生年岁中弥足珍贵的一个阶段,纯粹的有效生命时间。
对于未来者,西藏是个令人神往的佛界净土;对于此在者,西藏是一种生活方式;对于离去者,西藏,你这曾经的家园让多少人魂牵梦绕——西藏,就其实在的意义来说,更是一个让人怀想的地方。
有些时候我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怀念。在怀念的时候,被怀念者本来的价值也许就会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但西藏在想起我来的时候,我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是一个逗留得太久,热情也持续得太久的行吟诗人吧,是一个喜欢张望人家的生活情景、喜欢打探人家的人生之秘的好奇的旅人吧,是一个执迷投入但始终不彻不悟不知圣者为何物的朝圣香客吧。西藏看我在这片高大陆上走来走去,一定很纳闷——那么多年了,她在找什么呢?
——其实并没有刻意去寻找什么。只不过听凭了直觉的引领罢了,喜欢这样过日子罢了。然而无意中我得到了很多。海底生物的化石,石器和陶片之类,接近了只有这片土地上才有的自然风景和人生风景,认识了那么多的人,生发过那么多感想,一言难尽……
不意我现在竟然想要结束这一阶段了,有些心急,急不可耐。这种“想要结束”的感觉似乎自前年就已萌动。前年在西藏乡下拍片,年底结束前的那些日子就格外不耐烦;去年春夏在成都做电视片《西藏文化系列》的后期——“为什么总也做不完呢!”去年秋天写《灵魂像风》——“怎么还写不完呢!”今天将用最后的几个小时把这篇序言改完应该就是完成结束了吧,无疑这将耗去我仅存的一点儿耐心。
急于结束的是什么呢?位置?视角?形态?思想方法?包括生活方式?
也许还是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生命轮回的观念,所不同的只是,想要在今生即实现,使每一阶段的人生都不同于前,使这一辈子享用性质不同的几回人生?
十八年,成长起又一代人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充满了那么多的故事。从路的这端走向那端,为时代所驱使,浑身满是时代的烙印。那时我们正年轻,单纯,热情,有劲儿,无牵无挂,无尊无卑,盲目而蒙昧,由于傻气而可爱。我们走向西藏高大陆,缓缓行驶在青藏线上,一路洒下激情的歌。在五道梁,那个差不多令人闻风丧胆的五道梁,高于海平面五千多米的地方,我们下车吃午饭的时候,男同学打篮球,女同学挑水……理想主义火焰在胸中燃烧,不断地添加以浪漫主义的柴薪……
——那可真是陈年往事了。如今再不是那个豪歌豪饮者的形象了。
那是我们西藏故事的开头。
我对于西藏农村的错觉也从进藏之初开始,以至于妨碍了我对藏文化的主体农业文化的认知,只是在最近的几年问才突然发现了它的存在。
开始的情形是这样的:进藏后第一个春节刚过,我就参加了全称为“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前往堆龙德庆县最偏远的一个区。那里以农为主,兼有牧业。那时“文革”虽已结束,但那场破除旧习俗的全民运动已荡涤了城乡每一角落。从春种到秋收,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的庄稼生长季,和百姓们一起参加劳动,背肥,锄草,收割。一起学习、讨论,也还偶尔举行一次批判会,把已成死老虎的领(主)代(理人)分子批斗一番。这个村庄安居乐业。这期间在邻区,倒是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儿:有人从事地下宗教活动被检举,那些宗教用品被作为活教材举办了展览,用来进行阶级斗争教育。我们接到了通知,乘坐马车沿青藏路的这一段去往邻区的区公所,听取情况介绍,并参观作为罪证而现在被称作文物的那些佛像和法器。
那时我对于西藏农村的总体印象是,除了语言和主食的不同,和内地的乡村没什么两样啊。虽然日常生活中有少许差别,例如,人们从不用肩,没有过“挑”的概念和动作,无论背水,背筐,背石头,用的都是背,绳带绕过胸部和肩脚下方。那时我不知其所以然,也不会有人冒险告知我,是由于肩上有命灯、体神和战神的缘故——乡村本土的传统文化面貌迟至第十八年才由《灵魂像风》传达出来。
起初几年的日子就这样走过来了:节奏缓慢,内容简单,那时的天空晴朗但没什么光彩。越到后来,路况和境遇都显得复杂而崎岖,上空风云变幻,飞沙走石,足迹和心迹都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最后,这个最后也许就是当下,结束的时候可能会是戛然而止。
这一过程,是内在体验的深化和生命质量的提高。
个体生命的进行今天看来仍不足道。它的价值也许只体现在完成了这几本书。
大凡一个人乐意离开他自己的本土文化,去往异族异邦之地,想要获得的一定是差异、未知,是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经验。后来的几年间,我之所以热衷于牧区、藏北,正是基于对那种游牧生活以往全然无知。这热情持续了若干年,直到走遍了那四十万平方公里上的每一县份,包括只能在严寒季节穿越的无人区。多年的藏北之行使我获知了牧民生活的完整印象,他们古老的精神世界的全部:神山崇拜和格萨尔王的传说。再有就是,每想起西藏,首先映入脑际的就是藏北风光:天有多蓝,云有多白;天有多低,云有多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