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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部分(第1页)

拉乡,每当收割完毕,就把象征着土地妈妈和丰收女神的白石头请回家中,安置在灶台上;每年新打下的粮食,也要先抓上一把供在灶台;来年春再将白石请回田野,把灶台的粮食最先撒在地里。如果烧饭时不小心溢了出来,主妇会连忙说,不是我,是邻居家的茶溢出来啦!如果有新的厨房盖好了,要对灶神说,我们为您盖好了新的宫殿,请您搬去吧!后来我在贡噶县姐德秀镇过藏历年时,初一一大早,就随了主妇穿过街巷去她家老房子里供灶神。她带去了干柴,燃着了火,向火中敬了酒,撒了糌粑,又把各种供品摆放在灶台上。做着这一切时,嘴里不间断地絮叨着感恩戴德的话。

比灶神更小的,小到属于一己的,是各人生命的主宰,命神。命神所在部位为男右女左地附于肩头,形象为灯。所以西藏人干活从不直接用肩膀,背水背筐的绳索也只从肩斜侧过。忌拍人的肩膀,尤其忌女子拍打男子右肩。在藏东信奉本教的地区,有一位本教著名画师告诉我,人身上的神没有固定住址,像钟表一样走动。也有人认为,命神即灵魂。这些都是一些比较普遍的神,在曲水县江村,还听说一种叫“年果”的神,是黄牛形象,据说它是从大海里出来的。人们没有给它盖丹康,它就住在场院墙角处。它混迹于牛群中,与家牛毛色相同的话,家牛产奶就多,膘情也好。但它有时也伤人,人们就会备好草料把它哄出去。年果可能是一个牲畜神。本村女巫降年果神时,要吃青草。

形状最小的神,或精灵,据廖东几老师讲,有大拇指般大小,名叫才布让。它们身背五色吉祥彩箭,经它的箭射中的男女,就有婚姻缘分。像爱神么比特。壁画上有。但另一种说法,小孩子哭闹,大人就说,才布让来了!吓他。

这些都是西藏农村的各种神只。至于牧区,是另一类神的系统。例如山神,帐篷神,路神,我在《藏北游历》中已叙述过。

藏传佛教居高临下地默许了这些民间神的存在,体现出对于本土文化的兼收并蓄,是一种宽容精神。

宗教史研究者把这种现象作为佛本融合的范例;文化史研究者注意到由此反映出的藏地原始思维在今天的流变;从事文化艺术者如我们,则欣赏编织并延续这群人格化了的精怪灵异时所需要的想象力、创造性、艺术思维和灵感。

无神论者会不以为然:都是无中生有。

现代气功理论家接过话来说,确实是无中生有。根据早期人类的精神需要,人类在群体的潜意识里培育了它们,使它们渐渐成熟,自成一体,并显现神迹,作用人间。

以下对于我所认识的几位男女神巫的描述可以继续为现代气功理论家提供研究材料。但我从未试图进行去伪存真之类的剖析。出自西藏本土的这种文化现象所依稀传达出的童年时代的天真纯朴,人类的游戏心理,仍然是有意味的。

桑朴的阿旺甘丹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位神汉,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身材瘦小,眼睛也小,而且总是笑得眯起。他的家乡本不在桑朴山谷,是在哲蚌寺附近的一个村庄,从小在哲蚌寺当僧人。他的家族血缘中,就有降神者时常出现。十八岁那年,阿旺甘丹突然异常,斯赤巴附体。于是被请进桑朴寺,做了专职神汉。六十年代前的十一年中,每年在夏季的五月十五日(藏历)、秋季的十月十五日和藏历年的初春时节正式进行三次斯赤巴神灵附体的仪式,回答来自桑朴、查古和德羊等村庄的百姓们的各种提问,预言人事祸福。并时常被邀请到拉萨为大户人家,为藏东察雅来的商人降神做法事。如前所述,斯赤巴同时还是察雅寺和察雅地方的保护神。

阿旺甘丹对当年的降神感觉记忆犹新,可谓铭心刻骨。谈说间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既有超乎凡人的优越感,又心有余悸。

降神仪式开始时,先要有八位僧人诵经,吹奏模仿印度大象声音的法号。神灵将附未附时,我浑身疼痛,有时吐血。有两支模仿印度狼狗之声的腿骨号在我耳边吹响时,有人便把这顶三十多斤重的帽子抬来,给我戴上,并使劲系住我的脖颈。我一阵眩晕,眼前请愿之人骤然变得高大,我自己则轻飘飘的仿佛升上天空。随后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事后听别人说,当时人们询问的话题很广泛。例如,今年有否天灾人祸,种庄稼宜迟宜早,家中病人如何治疗,能否康复,亲人寿命长短之类。斯赤巴就借我之口给予答复,有僧人在旁记录。

那时我所降的神,不止斯赤巴一位。斯赤巴之后依次要降的,还有土地神刘鲁赞,本地小神藏冬杰布和达热(即那两位藏政府的僧俗官员死后所变)。还有战神之王扎赞。只有战神扎赞降神时与其它神不同,不仅提供咨询,还需给药。如果询问家中病人何时痊愈,我递给他五粒青稞,表示五天可愈;如有外伤,就给些炒焦了的青稞粒和酥油外敷。

如有提问者需要保密的,就把几种可能写在纸上递过来,我会在可行的、可能的一条上盖个印,不再经过记录者。

这样,每次降神费时约三小时左右,如果加上摸顶,时间更长。所以当神灵离开时必须立即解下帽子,不然有生命危险。我被抬回房间后仍然长久地昏迷不醒。当知觉开始恢复时,我幻觉到蓝天、白云、高高的山崖和摇曳的绿树了,能感到全身的骨头七零八落都被拆散了。随着神志的逐渐恢复,又感到四散的骨头慢慢合拢起来。

……

阿旺甘丹说他以后不再降神了,首先因为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另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神灵恐怕不会附体,或附了体也不灵验了。从前降神者禁忌很多,不得吃猪肉和非宰杀死亡的牛羊肉,身体要保持洁净,降神前要闭修一个月等等。所以不行了。

在西藏的传统社会里,像阿旺甘丹这样的通灵者已形成了一个特殊职业阶层。这类神职人员不分男女统称为“古扩”,是“附体”的意思。降神行为称“拉培”,神来了;所以古扩也称“拉培念”,降神者。过去降不同的神穿不同的服装,用不同的嗓音和不同的道具,现在一切都有所简化。通常用青稞测算,加持过后还可以食用和使用。这时的青稞就有一个专有神名“恰乃”。若是治病,哈达又往往是最重要的道具,用于吸病。也有的只是借用降神的形式,以藏医藏药治病的。总之,我所见闻的西藏各地的降神者,各有招数,各显神通,无一雷同。但功能不外乎传达神谕、预言祸福、疗治疾病、心理咨询。

我第一次身临降神现场,就是扎囊阿嘎村央康里的那一次。神汉土登嘉措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不置一词,唯有迷醉神态和超慢动作,也即多姿多彩的降神风格中的一种状态。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去上登嘉措家访问。他正在楼顶平台上用纺车纺毛线。这时他又是一个普通农民了。他不善谈吐,看来为人有些拘谨。他女儿健壮美丽,正在一旁手脚并用地操机织氆氇,还哼唱着歌。他妻子看来并不太欢迎我们的登门拜访,至少不情愿以她丈夫的那种身份被造访,有碍于活佛克珠作陪同,还是给我们倒了茶。这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庭。但在地道藏式风格的吉祥图案装饰的墙壁上,却张贴了几张俗艳的裸臂现代女性,上有“恭喜发财”字样和“周公解梦”:“梦见穿井者,得远信。梦见井沸者,合大富。梦火焰熊熊,见大财,梦火烧山野,大显赫……”他们全家不识汉字,未必知道这些内容。不伦不类中,又多少可以想见某些情境的倒错的和谐。

曲水的降神者尼玛曲珍的风格与土登嘉措截然相反。在从县、乡、村到家庭层层做好工作之后,我们终于接近了她。尼玛曲珍是一位二十一岁的村姑,细眉细眼细声细气。她在家乡及拉萨一带很有名气,求她看病的人每天络绎不绝。我们进行现场拍摄的那天她降的是念青唐古拉大神的大臣伦布。念青唐古拉本是藏北南缘的一大山脉,被神化后就成了这一山系三百六十位山神之王,同时还是雪域十八位掌雹神的首领。但在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中,他又是一位医术法力高超的医生。他的大臣医术次之,通常只承担助手作用,预约看病或初级治疗。尼玛曲珍在特定的日子里,也附体“域拉”家乡神和牲畜之神“年果”,当年果附体时,据说还吃青草。在语言方面,降念青唐古拉时讲藏北方言,降沦布时接近拉萨话,降家乡神使用本地话。

当有人小声招呼说,开始了!我们连忙打开电瓶灯,打开摄像机,冲进她家侧房。眼前的情景声势把我们吓了一跳:那女子已被又大又厚的神袍包裹,黑色流苏自神帽前缘密密垂挂下来,只隐约可见尖尖下巴。尤其令人心凉肉跳的是她的声音,一个坚定沉着低沉宏亮的声音简直不像发自一位女性的声带,宛如一部共鸣箱。她已不是尼玛曲珍,是伦布附体了——巫:(冷笑)哈哈哈哈……想干什么!得到好处不知感恩,得不到时又要抱怨,怎能如此随心所欲!

尼玛曲珍之父(神谕解释者)垂首低声:我已禀报过,今天他们来拍电视,为向国外进行文化交流,没有恶意。他们保证过今后不会对我家造成危害的。对不起,请原谅。

巫:(勉强地)那好,就这样吧。(向众人)你们有事吗,不然我走了。

一女病人:(跪地)我的病总好不了,心跳得厉害,去过好多医院也未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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