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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2页)

“进不去啦。早先有人在那里开过银矿,成都来的一家字号,雇了一批工开矿。后来银厂遭抢,人也跟着散了伙。开矿时修的进沟里的栈道垮的垮了,没垮的也朽了。”

“那是哪年的事?”

“我老爷还在世,有头五十年了吧。”

可不,他都已经退休,也成了历史,真实的历史。

“就再没有人进去过?”我越发想打听个究竟。

“说不准,总归不好进去。”

“那屋也朽了?”

“石头搭的那能朽了。”

“我说那房梁。”“噢,那倒是。”

他不想领我进去,不想介绍个猎人才这样唬弄我,我想。

“那怎么知道枪还挂在墙上?”我还要问。

“都这么说,总有人见到。都说这石老爷也真怪,尸首都不烂,也没有野物敢碰它,直挺挺躺在铺上,干瘦干瘦的,墙上就挂的他那杆枪。”

“这不可能,山里水气这样重,尸体不可能不腐烂,枪都该锈成一堆铁锈了,”我反驳道。

“不晓得,好多年了,人都这样讲,”他不以为然,照样讲他的。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动,透出一层狡猾,我以为。

“你不是没见吗?”我仍然不放过。

“有人见过的讲,”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干瘦干瘦的,“头前墙上就挂着的他那杆枪,”他继续说,不动声色。“他会邪术,不要说没有人敢去偷他那杯枪,野物都不敢沾边。”

这猎手已经被神化了。历史同传说混为一谈,一篇民间故事就这样诞生的。真实只存在于经验之中,而且得是自身的经验,然而,那怕是自身的经验,一经转述,依然成了故事。真实是无法论证的,也毋须去论证,让所谓生活的真实的辩士去辩论就得了,要紧的是生活。真实的只是我坐在这火塘边上,在这被油烟熏得乌黑的屋子里,看到的他眼睛里跳动的火光,真实的只是我自己,真实的只是这瞬间的感受,你无法向他人转述。那门外云雾笼罩下,青山隐约,什么地方那湍急的溪流哗哗水声在你心里作响,这就够了。

3

你于是来到了这乌伊镇,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长长的小街,你就走在印着一道深深的独轮车辙的石板路上,一下子便走进了你的童年,你童年似乎待过的同样古旧的山乡小镇。不过你已经见不到手推的独轮车了,代替那抹上豆油的枣木轴的吱呀声是满街直响的自行车铃声。这里骑自行车得有耍杂技的本事,车座上挂着沉甸甸的麻袋,在往来的行人,挑的担子,拉的板车和屋檐下的摊贩间摇晃穿行,少不了惹来叫骂,而叫骂在这一片叫卖讨价调笑声中倒也显得生机勃勃。你吸着酱菜,猪下水,生皮子,松油柴,稻草和石灰混杂的气息,两边的小铺面南货,酱园,油坊,米店,中西药铺,绸布庄,鞋摊,茶馆,肉案,裁缝店,开水炉子,草绳瓷器,香烛纸钱的杂货铺子,让你目不暇顾,一家紧挨一家,从前清以来就未曾有过多大变化。总敲着煎锅贴的平底锅的老正兴也恢复了被砸了的字号,一品香楼上的窗户如今又酒旗高挑。最气派的当然还数国营的百货公司,新翻盖的三层水泥楼房,一面玻璃橱窗就顶得上一家老的铺面,只是橱窗里的灰尘总也不见打扫。比较显眼的再就是照相馆了,挂满了搔首弄姿或戏装打扮的姑娘,都是当地有名有姓的美女,不像电影招贴画上的那些明星远在天边。这地方还真出美人,一个个如花似玉,托着香腮,做着眉眼,都经过摄影师精心摆布,只是着的颜色红的过红,绿的太绿。彩色扩印当然也有了,贴着告示,二十天取像,显然少说也得拿到县城里去冲洗。你如果不是命运的机缘,也许就在这小镇上出生,长大,成亲,也娶上个这样的美人,也早给你生儿育女。想到这里,你就笑了,赶紧走开,免得人以为你相中了哪位,无端的想入非非。你还就有那么多遐想,望着店面上的那些阁楼,挂着窗帘,摆着盆景或花,不由得想知道这里的人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有一幢门上挂着铁锁的危楼,柱子都倾斜了,朽了的雕花的椽头和栏杆都说明当年的气派,这房主和他后代的命运就耐人寻思。旁边的一家店面里则卖的港式衣衫和牛仔裤,还吊着长统丝袜,贴着外国女人露出大腿的商标。门前又挂了块明晃晃的金字招牌,“新新技术开发公司”,也不知开发的是哪门技术。再往前,有一家堆满生石灰的铺面,这就到了街的尽头,前面大概是一家米粉厂,一块空场子上钉着桩子,拉着铁丝,挂满了米粉。你折回头,从茶水炉子边上的一条小巷进去,拐了一个弯之后,便又迷失在回忆里。

一扇半掩着的门里一个潮湿的天井。一个荒芜的庭院,空寂无人,墙角堆着瓦砾。你记得你小时候你家边上那个围墙倒塌的后院让你畏惧还又向往,故事里讲的狐仙你觉得就从那里来的。放学之后,你总提心吊胆止不住一个人去探望,你未见过狐仙,可这种神秘的感觉总伴随你童年的记忆。那里有个断裂的石凳,一口也许干枯了的井。深秋时分,风吹着桔黄的瓦楞草,阳光十分明朗。这些院门紧闭的人家都有他们的历史,这一切都像陈旧的事故。冬天,北风在巷子里呼啸,你穿着暖和的新棉鞋,也跟孩子们在墙角里跺脚,你当然记得那一首歌谣:

月亮汤汤,骑马烧香,烧死罗大姐,气死豆三娘,三娘摘豆,豆角空,嫁济公,济公矮,嫁螃蟹,螃蟹过沟,踩着泥鳅,泥鳅告状,告着和尚,和尚念经,念着观音,观音撒尿,撒着小鬼,把得肚子疼,请个财神来跳神,跳神跳不成,白费我二百文。

屋顶上的瓦楞草,干枯的和新生的,细白的和葱绿的,在风中都轻微抖动,有多少年没见过瓦楞草了?你赤脚在印着深深的独轮车辙的青石板上僻僻叭叭拍打着,从童年里跑出来了,跑到如今,那一双光脚板,污黑的光脚板,就在你面前拍打,你拍打过没拍打过光脚板这并不重要,你需要的是这种心象。

你在这些小巷子里总算绕出来了,到了公路上,从县城来的班车就在这里掉头,当即再回转去。路边上是汽车站,里面有一个买票的窗口和几条长凳,你刚才就在这里下的车。斜对面有一家旅店一趟平房,砖墙上刷的石灰,上面写着“内有雅室”,看上去倒也干净,你好歹也得找地方住下,便走了进去。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在扫走廊,你问她有房间吗?她只说有。你问她这离灵山还有多远?她白了你一眼,这就是说是公家开的旅店,她按月拿的是国家的工资,没有多余的话。

“二号,”她用扫帚的把手指了指开着的房门。你拎着旅行包进去,里面有两个铺位。一张床上绕腿躺着个人,抱了本《飞狐外传》,书名写在包着封面的牛皮纸上,显然是书摊上租来的。你同他打个招呼,他也放下书冲你点头。

“你好。”

“来了?”

“来了。”

“抽根烟。”他甩根烟给你。

“多谢,”你在他对面的空床上坐下。他也正需要有个人谈谈。

“来这里多时了?”

“上十天了。”他坐起来,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来采购的?”你琢磨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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