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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后来,我听当地的一个老干部告诉我,在打日本那会儿,他们晚上经常的任务是“掏窝子”,就是清除异己的意思。半夜三更,几个县大队的小年轻,就去什么人家把目标人物罩上眼睛、堵上嘴,拉出村。宣布他的罪行,然后为了省子弹,就手工处理了。有一次,他们去某村去掏一个汉奸嫌疑,没掏着,就把他老婆掏出来了。为了打击汉奸,把他老婆扔进枯井也能灭他们的威风。在扔下枯井之前,小年轻们都上下其手“摸摸”。小王是近视眼,也抢着去摸。别的队员笑了,说:“瞎子,看清楚喽,那是你姑啊!”那些村的人,很多都有亲戚关系。小王说:我不管,我摸的是汉奸婆!众人齐声喝止:我们都行,就你不行,汉奸归汉奸,也不能乱了辈分。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2)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人家这儿管我们这类人有经验着呢。

我前面说这是县大狱,其实是传统习惯说法。确切地说,我们由于还是未决犯,所以关的地方还不是监狱,而是公安局下属的看守所。

这县公安局看守所老所长,也姓张。他还是老区传统做派:不穿官衣。就爱穿着对襟黑棉袄,一条缅裆裤,手里提着个抗战时期的镜面盒子炮,和当年闹日本那会儿的捯饬还一个模样。估计那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年头儿,那年代绝不能忘。

饶阳这地方到处都是盐碱地,还非常缺水,真是“咬在瓜把儿上了——苦得厉害”。周边的几个县,从来都不怎么富裕。有些县农忙一完,就整村整村出去“混穷”,去讨饭,把自家的粮食省下来。饶阳县的人,很要面子,丢不起那人。他们也到全国各地去“混穷”,可绝不要饭,他们耍的是本乡绝门手艺——劁猪。就拿着一个劁猪刀子,走遍全国,吃万家饭,和古代侠客有几分神似。

除夕之夜,这个穷乡僻壤的老乡们噼里啪啦放了不少炮仗,好像这儿炮仗不要钱似的。原来,这块大盐碱地产硝。所以“搓炮仗”就成了这儿的重要副业之一。今儿晚上人们放的炮仗都是自己生产的,才能可劲儿地造。

我们这伙人,是1969年底从北京公安局看守所(就是那著名的K字楼和王八楼)押解到这儿来的。其实不过才三个月左右,已经把我们给彻底饿废了。

现象是,这伙人里连大小伙子们都不会跑马了,的确也没马可跑了。甚至连生病都不会发烧了。人们开玩笑说,咱们都成人干儿了,细菌也全饿死了。

人们坐在炕上闲聊,有人发现我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我们中间最胖的李友钿先生在内)紧并着的两条大腿之间都出现了一个横拳那么宽的空隙。大腿上的脂肪理所当然地消耗殆尽。

北京公安局规定看守所里一人一天八两粮食。每个窝头二两,正好四个窝头,一天两顿。在北京,人们已经觉得饿得前心贴后心。据说,当年批这个定量指标的人,是北京公安局长冯基平先生。“*”中,他也被关到这儿来了。人们传说,他为此后悔不已。谁会想到,八两粮食怎么这么不禁吃啊?

每天除了这窝头之外,就一碗菜汤。什么菜便宜,就是什么汤。偶尔有点儿肉末儿,那就属于上上佳肴了。当然,逢年过节如果“形势大好”,我们还会有点儿改善。那阵子,我们已经被改造成了这种人——天天想的就是一个“吃”字。除了睡觉时间以外,肚子全天候都在和你较劲。

到了饶阳,每天倒是三顿,定量也是八两。早晚各喝二两粥,中午有两个号称二两的“饼子”。就连当地的农民进来以后,第一次开饭的时候惊讶得眼睛都直了,绝没想到伙食这么凄凉。有人当场就掉泪,也有人用脑袋去撞墙,刚进来的人,胃酸都劲儿大。

我们喝的稀饭可以当镜子照,身体也都和那粥差不多,饿得快透明了。可是当地人,比我们招儿多,他们很快就找到“抗饥”的窍门,那就是,越饿越得有存粮,中午那两个高粱面的饼子,最多吃一个。一定得咬牙留下来一个,到后半夜饿得无法睡眠的时候,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品。那就可以减弱胃酸对你的折磨。为了防止犯人自杀,每晚牢房里的犯人都得轮流值班,每个人两个小时。房上值班的解放军也是每两小时一班,他们在房顶上踱来踱去,随时都可能点名。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3)

这个县城,竟然没有起脊的大瓦房,一码儿的平顶黄色土房。机关或有钱人家才是砖房。我们监狱因为重要,是砖房,但也还是平顶房。房顶可以当场院用,可以晒粮食,还可以放哨。

这样的款式让值班解放军看守方便,来回踱步。他们在房上叫到几号,那个号值班的犯人就立刻站到门前大声喊道:“二号五个犯人,一切正常。某某某值班。”

你想想,这时候要不是有存粮钉着,你怎么熬过那漫长黑夜里的两小时?

我们这屋“扫地风”比别的屋子也大一号,给的煤饺子也比别的屋子多一倍。这儿的煤球不是用筛子摇出来的,所以不是圆的,这儿是把煤末子和黄土和成了煤泥之后,就用我们的饭碗当工具做煤饺子,出一个个月牙形的煤泥,往地下一磕,就齐活了。一开始,这活儿都把我们这伙人看呆了,那煤泥绝对是煤少土多,那颜色一点儿都不黑,快和新四军的军装颜色差不离,灰不拉唧的。我们想,这成色的煤饺子,有法儿着吗?没想到,这儿的煤还挺好烧,就这种灰色煤球着得旺着呢。

为了节约,我们屋一个星期才分给一百个煤饺子,平均每天只能烧十四个,而其他小号每天只能烧七个。二十四小时都烧,绝对不够。所以一到傍晚我们就必须封炉子,一直封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才打开火。封火的时候,把半块煤饺子研成细粉再用水和成煤泥,糊上炉口以后,再用一根磨细了的筷子扎一个隐约可见的小洞。从那洞口,隐约见到煤火的红色,这样才能耗到第二天。

所以,每夜下来,我们碗里的剩水都结了冰,口嘴边那儿,都有一块由我们整晚哈气形成的白霜。每个值夜班的,都冻得只能坐在炉台上。所以,每个犯人棉袄的背后都有一绺如屋漏痕般的焦黄——那是封火后的微小火眼升腾出来的热气所为。

那时候,我和拉小提琴的杨秉荪正好在一个房间。我们那个房间是个把角儿的大屋子,住了十来个人。别的小号才有五六个人。我们屋连炕都没有,在地上铺了些麦秸算是我们的铺位。所长对我们说:这些麦秸在这里也是“稀罕物”,麦秸比稻草隔寒隔潮,是打地铺的上好材料。话是这么说,对我这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来说,这地铺再“高级”,在这不见的阳光房间里地气阴潮,照样让我忐忑不安。

当然,这儿也有这儿的好处。北京倒是住楼,还有电灯,还有够分量的窝头,还干燥爽朗。但那儿管得太严了,每天除了改造自己,就是批斗别人,其余时间都得坐在那儿学习,还得坐得笔管条直。你连找个人聊个天,都得和地下工作者那样机警,才能偶尔进行。

这里物质条件差多了,可是根本没人搭理你。你爱看书就看书,爱聊天就聊天,爱干嘛就干嘛,只要你别打架闹事,他们只要求你老实呆着就行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杨秉荪万万没想到,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饶阳县,见到了上一次在莫斯科见到过的老朋友李友钿。你想想那年头儿,有几个人出过国?老杨人家是苏联、匈牙利双料留学生,在那儿学的是小提琴。老杨和我属于一个大案子进来的,都是因为传说了文化旗手的笑话。

老李从来不说政治笑话。他本来是上海的一位名厨,阴错阳差被外交部选中,派往国外常驻,在莫斯科和布达佩斯都呆过。在“*”中,有人在国外揭发他买菜中间可能有猫腻,北京外交部造反派就勒令把他押解回京。他一听脸就白了,那个火红年代押解回去,肯定凶多吉少。天生慈眉善目温顺的他,半夜就逃出使馆,企图“叛国投敌”,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4)

当年,老杨是使馆请来的艺术家,给国际政要献艺。老李则负责演出后给大家准备上好的佳肴。你想想,那时候他们是什么架势,什么派头?吃什么?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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