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的人种优生”一说,没什么区别。
我是在他们被江阿姨耍了之后开始思索、最不得意时候,才和我成了哥们儿。他们还救过我一把。
最近,在北京我和这些老朋友相聚的时候,大家在笑谈中,都认为当年当局这样给我定这个罪实在荒唐。其实,当时他们真正的思想后台,应该是石油学院的老范,而我只是他们文化艺术的启蒙者。
我压根儿就是一个说书人。当年,这伙老红卫兵,居然能整天整宿安静地围坐在我的周围,从《基督山恩仇记》开始,一本本中外名著听下去,给他们打开了一个从未接触的天地,精神美酒照样能让他们迷醉。他们不让我休息,轮流给我倒茶,给我点烟,甚至给我买来饭。除了上厕所,或者最后累得睁不开眼的时候,我们才横七竖八地胡乱睡去。醒来,再接着侃。
在这之后,这帮老红卫兵看书、找书蔚然成风。
这些听众中后来也写东西的有郭路生、牟敦白、任智明,其余还有红卫兵发轫者之一杨冀平,慷慨激昂的郭大勋,老谋深算的老范,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老贺,浪漫骑士哥儿俩老狗和小涛,后来老狗一度天下闻名。还有第一个在大会上喊“中央*中某些人别那么狂了”的苏色,等等,那真是“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居然,这些人都被我一个说书人的书给拿住了。后来,闻声赶来的彭小蒙,还扑了一个空……
那些日子,我除了讲故事,还爱讲笑话,当局正贼着谁在散布旗手的笑话呢。你想想,再不通缉我那就怪了!
贴着我两寸照片的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让我无处遁形。第二天,所有的照片都被严小毛等一批老兵全给撕下去了。
当时北京公安局的军管会,把我们俩——这两路水火不容人马的祸头子,居然放在一个房间里。也许这是故意的。大有以毒攻毒的意思。
当局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竟会殊途同归。两个完全不同背景的人,竟有同样的文化喜好。生活在社会不同的层面,竟有同样的价值系统。一个是出生延安的红孩子,一个是“工厂主”的后代,居然会有类似的思维框架。
开始我们俩互相提防,互相看不上,到后来我们争论辩解,以致推心置腹,终于变成了朋友。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也出乎我们自己的意料之外。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1)
即便如此,我们俩在监狱里的生存方式,还是大不相同的。
遇罗克在狱中一直在和当局恶斗,乐此不疲。不但在自己的案子上和当局不懈缠斗,还自愿充当宋士杰,帮助其他犯人分析案情,写状子,出主意,争取最轻的判决。他真是一个天生斗士,而我却是一个魂不守舍的散漫学生。
他了解了我的案情以后,认为我的案情太复杂了,靠我自己根本无法解脱。他告诉我,进来之前,他已经设法和陈毅老总建立了联系。他相信陈毅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开国元勋,等他出去以后,一定会为我去斡旋。否则,我那罪行,弄不好让人玩儿个底儿掉。
他似乎比我懂得当今的法。听了这话,我心情沉重,但又觉得不至于吧。对他的好意,还是很感激。我心里想:他不太了解我党的高层运作,估计他的许诺根本做不到。即便如此,有这句话,也就够了。
后来,我被调到监狱学习班去学习,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问题很快将得到解决。在那儿,见到了侃侃而谈的老丁,原来他就是负责遇罗克案件的主审员——丁大个儿。犯人们小心地问他:遇罗克的问题会怎么解决?丁大个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又臭又硬。死不认罪,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好啊,我不信那个邪,咱们就耗吧!总有一天,他一定得赶上点儿。”
他和丁大个都不幸言中,我和他都折进了死刑号。
我万万也没想到胸有成竹、百折不挠的他,竟然也折到了这儿。但,到了这儿,他还是值得佩服的。都什么时候了,谁还能像他那样——自信而主动,不乱半点方寸。
也许,明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上刑场了。这晚谁还能入睡?我躺在炕箱上,看着高高房顶上铁丝网罩里的电灯。走廊里,还有人陆续“叮当”进来。看来,我们是新来的一批人。也就是说,我们是下批要被执行的人。许多人都曾问过我,那时候你害怕吗?
用“害怕”这个词都难以形容当时我的心情。我就像一个看见蛇的老鼠,被震慑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死刑,二者怎么相连?整个不明白。我的“罪行”无非就是“胡说八道”,就至于非枪毙不可吗?可是毋庸置疑,这儿可不是在群众专政的时候,这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虚张声势。锅是铁的。
你和一批人押入死刑号,这就是事实。遇罗克仅仅是为一篇文章进来的,他也没想到会进死刑号。何况你呢,你的“罪行”比他多得多。
那一夜我的脑子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这辈子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我在审视自己,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多年来,理想主义的教育,让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存在。既然有真理,就有标准,必然有对错之分。我严格地用当今法律来检测自己,最后得出了结论,我没错,是他们错了。这样,我的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想起来,在牢房里玩写诗游戏的时候,我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我们都是快乐的青年,
为自由被关进了牢监。
我们的道路是自己选定,
绝不后悔也永不改变!
我知道,写这些句子的时候,就是认定自己没有做危害国家和社会的事。在一个历史大潮中,在一个转折点上,一定得有人被当成筹码,当成牺牲品。而自己的最大过错,不过就是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创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话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2)
我明明知道,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这类所谓的独立思考,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现在,人家和你玩真的了,真要为此杀你了,你的认定就出了问题。那,你还会认同这样的诗句吗?我知道:按照专政程序,无论现在你再说什么,结果都一样。既然如此,这几句诗依然还可以荡漾在我心中,让我在自己心底找到一个最后的立足之地。
这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我曾经是一个非常喜欢女孩儿的文学青年,要写诗、要画画,也有震震她们的潜意识。让我最后悔的是,我居然没有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过伤筋动骨的罗曼史。这时,我就和法国作家左拉所写的《卢贡家族的命运》那本书中所讲的故事如此相似:一个青年军官在告别未婚妻之后第二天就战死疆场,没有圆房,留下永恒的遗憾。
我是在1968年5月1日在杭州龙井和定粤姑娘定的婚,同年6月14日就被扭送北京公安局,1970年2月9日我被送入死刑号,也来个永恒的遗憾。
好在,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告诉过她:“别等我了,走好自己的路,你有幸福的未来,我就知足了。”所以,这会儿,这世上我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必为谁担心,只是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有些许惋惜。
那天晚上,我们这些死难临头的人,还举办了一场死刑前的晚会。因为,我们都是在倏忽间,突然人人都要面对死亡。我们都在这强烈震撼的磁场中,每个人都希望走好这最后一步。好在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文化里有浓厚的戏剧根底,于是中国人的骨子里也染上了这种色彩(也许几百年来昆曲繁盛,强化了这种色彩),人如戏子,人生如戏,游戏人生,戏剧人生。最后这一出,咱们绝不能含糊。
我记得有一篇日本小说,叫《乔迁喜面》。说一个犯人调到一个新的单人牢房,其他牢房的犯人说,搬家就得请大家吃喜面,在这儿就得给大家出个节目。于是,他伸手穿过铁窗摘了一片绿叶,用那树叶给大家吹奏了一支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