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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2页)

一直到凌晨2点,我们的车才开到北京。轻车熟路,又开回了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半步桥四十四号。

几辆大轿车停在看守所的大操场上,操场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警察,而在警察外面,还有荷枪实弹的军人。那时候的警察也都穿着军服,不过他们没枪。在这地方,我们管警察都叫队长,管军人都叫班长。从这些大轿车里涌出了几十个全套打扮、上下一起砸的“哗啦棒槌”,在队长们的指挥下,我们稀里哗啦地走向操场的西北角的小门。

我顿时明白了:今天的“戏”是要命的戏!

在北京看守所半步桥这个大院里,关押犯人的建筑一共分为二十四个筒。所谓筒,就是建筑物里的筒道。分属于三个部分。K字楼,三层,每层四个筒,从一筒到十二筒都在这个楼里。五角楼,两层,每层五个筒,从十三筒到二十二筒都在这个楼里。第二十三筒,官称死刑号。就在西北角的这个小院儿里。二十四筒,是后来新盖的,也在这个小院儿里。这两个筒是死刑号,也被犯人称为“枪号”。

我关押在看守所里学习班的时候,有机会出去劳动,也来过这个小院里干活。一次是打扫新盖的二十四筒牢房,二十四筒里有几间牢房“设备先进”,那就是所谓的橡皮监狱,四面的墙都钉满了泡沫塑料,和沙发差不多,关押一些特殊犯人,让他们没法自杀。另一次是去清理房间,就是拉一个小车把刚刚腾空的枪号里所有东西都堆到小车上,推到库房那个院子里。据说,事后会有犯属来这里领取遗物。当我看到那双皮鞋,心里就感到非常别扭,因为我知道昨天这双鞋的主人还活着,而现在,说没就没了。

还有一次,是帮这儿的警察冲洗死铐、死镣。上面确实有主人生前留下的血迹。冲洗干净后,帮警察装箱,留给后人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我万万没想,竟然会轮到自己。

我们这些人一字排开,面对小院儿的高墙蹲在地下。这里的强光灯明如白昼,连我对面老墙上的青苔一丝一毫都历历在目。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现代化的大院儿里竟然还保留着这么一堵历史性的老墙。那些砖缝都磨凸出来了,每块砖的风化程度不同,因此各有各自的风姿。我听说过,这里曾经关押过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的汪精卫,还关押过著名的川岛芳子——金璧辉,据说她就是在这个小院里被处决的。

我们身后的警察开始叫名字,叫到谁,谁就到院子中间的桌子那里去登记,然后拿着自己的东西进入筒内。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9)

我被“扭送”到北京公安局已经一年半了,被提审了几十次了。一会儿说要宽大,一会儿说要从严。时间长了,人也就皮实了。后来知道了,无论他们和颜悦色还是横眉竖眼,无非是要我交待背后“长胡子的人”。逻辑很简单,我讲的那些笑话和“反动谣言”,如果交待出“谣源”,我的罪过不过是个传谣者。如果交待不出来,我就是个造谣者。我自己很清楚,如果我是个传谣者,也许只判个三年、五年。如果我是造谣者,就可能判个无期,最少也得二十年。这年头儿数字,对我说来都差不多。要是为了从宽,交待出来别人,我关了三五年出去,照样还是个现行反革命,还得内疚一辈子。再说,在里面二十年也不一定比在外面难过,何况,二十年后指不定怎么样呢。所以,无论他们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还是那样,我心里有底。每次,我都会自问:最坏又能怎么样?自己触触底,心里反而踏实了。

这次,我蹲在那里又想用以往模式那样来思考,最坏又怎么样?突然发现,心里没底了。最坏?那就是玩儿完了。“杂耍要收场了——没戏啦!”正这么想着,警察就叫我的名字。

他们把我的名字登记在册,然后让我打开行李。只让我拿了一条被子,一个脸盆,一条毛巾,牙缸、牙刷、牙膏,一个饭碗,还有一本《毛选》。其他衣物,连褥子都不许带,就挥手让你进号。前面一个警察领路,自己稀里哗啦跟在后面。我心里想,进去以后赶紧问问同屋老犯人。进屋以后才知道,每屋只有一个犯人。心里没底,照样没商量。

我像一个麻包一样,“咕噔”一声坐在炕箱上。也好,终于可以自己安静一会儿,放松下来。让绷紧了一整天的神经,稍微缓一把。

死刑号里的炕箱高度不到半尺,还是封死的。犯人无法钻到床下去,也无法把东西藏到床下。炕箱占了整个屋子的四分之三,只是在靠门那边留出了一条水泥地,那里还有一个抽水马桶。在普通牢房里,绝没有这个设备。在马桶后面的墙上有一个观察孔,上面嵌了玻璃。另一个观察孔则在牢门上。这和其他牢房一样,那观察的小窗户旁边有个按钮,如果你有事情找看守,可以按这个按钮。和医院一样,你房号的那牌子就会翻下去。这里的牢门有两道。里门是动物园那种铁栅栏,外门则是厚厚的铁皮木门。在木门的底部有个猫洞,原来可以从这里把饭递进来。人们想得很周全,一个犯人锁到这里头以后,不用打开门,吃、喝、拉、撒、睡全都解决了。

我心里没底,更要想下去。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听见有人打牌儿找看守。我忙屏住呼吸仔细听来:“报告班长,和我一批进来的犯人都去见*了,因为我有重要的问题要交代,才留了下来。你们怎么也不提审我呢?”一听到这嗓音、这腔调,我就知道了:这是遇罗克,他是利用报告班长的方式告诉我们,我们来到这里意味着什么。一句话:每个人都要准备走上刑场。

这就是遇罗克,这就是他的风格。他在监狱里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主动,那么从容不迫。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大约在我进监狱半年左右的时候,官方安排调号,把我们俩调到六筒同一个房间。那时候,他在监狱里已经非常有名,人们都知道他,是因为一篇轰动全国的《出身论》而被捕的。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0)

此前,在“血统论”笼罩下发生了“八?一八”后的*,当时,全国出身不好的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儿来。后来遇罗克借着形势的变化,横空出世——一篇《出身论》如彗星划破漆黑夜空。而出版这篇文章的《中学*报》,一时洛阳纸贵,风行全国。每天,遇罗克和这个报纸编辑部收到的读者来信,得用麻袋来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简直形成了一个类似狂热会道门似的旋风。

中央*”注意到了,有关方面注意到了……最后,决定抓捕遇罗克。

遇罗克从进来那天起就没有屈服过,他似乎就是个天生盗火者。他把入狱当成必然的结果,这里是和当局智斗的现成平台。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当时人数众多“被侮辱被损害”弱势群体的精神领袖,先行者,也是个殉教者。

而当时,我的罪行中还有所谓“联动思想后台”这么一条,因为我当时的许多小哥们儿都是联动的骨干。其实,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我却坚决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那个血统论对联。我认为,这和德国法西斯的人种优生”一说,没什么区别。

我是在他们被江阿姨耍了之后开始思索、最不得意时候,才和我成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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