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含是傍黑的时候被克凡舅舅家的煤车子送回来的。含含到哪里去了,含含都有了些什么故事,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含含到家时他们家的院子已经差不多烧完了,黑乎乎的断墙里面还四处冒着黑烟。含含哭都不会哭了。活的都走了,剩下的都已经死了!她首先看到的是哥哥横着躺在院子里,脑袋开了花,身子都已经硬了。含含看了,仍然是不哭。她让自己的身体在大门的旁边软下来,她想不软都不行了。她开始吐,把个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了,最后连黄疸水也吐出来了,还是吐,肠子都恨不得一节一节地吐出来。
含含吐完了想站起来,这时候她根本就站不起来了。有一个人从残墙边过来扶她。那人全身上下全是黑的,整个人像是被火烧过了一次,成了黑炭一样。他可能一直躲在熄了火的黑暗的墙边。含含根本没有看到院子里有活物,她用了微弱的力气问:你是谁?
我是你们家的厨子王栓保。
含含想起了那个每天一大早就颠儿颠儿地跑出去买菜,总是一脸谦卑的乡下人阿保。
人都到哪里去了?
死的死了,活着的都跑了。
我爹我娘他们呢?也跑了吗?
王栓宝扑通一下跪在含含的面前,哭丧着声音说,老爷太太为了等你,说什么都不走,他们现在还在房子里埋着。
含含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她把头抵在墙上,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我在等小姐,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不等你,你去找谁啊?
含含用了微弱的力气呵斥他:放肆!你不知道这样说话要挨打的吗?
我知道,但是小姐您就是打我,我也得等你!
含含爬了两步才凑到跪着的王栓保的跟前,用了全身的力气打过去。
你这乌鸦嘴!你刚才说什么啊!你的爹娘才在房子里埋着!我要你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告诉我!
小姐,是在房子里埋着,我刚才已经快要把他们挖出来了。
又一巴掌扇在王栓宝的脸上,含含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用什么挖的?你没有把他们弄疼吧?他们还活着是不是?
不,他们死了。房子都烧焚了,人哪有烧不死的?
含含又开始打:是你烧的,是你把他们烧死的。你为什么把他们烧死?还有我哥哥,他的头是被你打烂的!
别打了,你打死我也救不了老爷他们了,小姐。不是我,我怎么敢把老爷和太太他们打死,你就是再借给我一条命我都不敢。是鬼子,鬼子把家里的东西都抢了,抢完了就把房子点了。太太那时还藏在屋子里的阁楼上,老爷进去救太太,鬼子就把他也锁进去,把房子点了。
我哥哥呢?
少爷冲过去弄门,被一个鬼子用枪托子砸了一下。那个脑浆啊,可怜得很,流出来老半天还冒热气呢。
王栓保还在说,那边的含含已经没有一点热气了。
含含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克凡,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克凡,克凡你昨天为什么不管我了?她用手去抓他,克凡却躲开去。我不是克凡,小姐你醒醒,我是你们家的厨子王栓保。含含这才清醒了,她不再哭了。含含扯掉盖在自己身上王栓保的破衣服,她要去找她的克凡。即便是爸爸妈妈哥哥这个世界上的亲人都死了她都不能哭,她得找她的克凡去。想到她的克凡,她好像突然生出了非凡的力气。她一下就站了起来,看都没看王栓宝一眼。她走出院门的时候,才发现王栓保在后面跟着。她立马紫着脸喝一声:回去!王栓保连忙低下头说,小姐,不能……啊!
回去!含含又瞪她一眼。王栓保伸了伸手,可他不敢拉含含,他守了含含一夜都没有敢碰她一碰。他说,小姐你去吧,你找不到人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小姐已经走出去老远,她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王栓保没有跟着小姐走,他不敢,他也不能走,他还得留下来掩埋主人的尸体。他是个厚道的乡下人,他不能看着主人一家三口的尸体在院子里发臭。
含含被突然而至的那股力气支撑着,她觉得只要找到她的克凡,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那只不过是因为克凡不在,别人欺负她的一个恶作剧罢了。她以从来都没有过的速度走得飞快。她是在飞,脚不挨地,她的身体没有一点份量,她根本就没有了肉体。
含含走啊,走啊,她就快要走到克凡家的胡同去了。两个穿着像道具一样土黄色衣服的孩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过大过胖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更衬托出了他们俩的孩子气。黄色的帽子两侧垂下的帽耳像大象的耳朵一样扑扑闪闪地拍打着他们年轻红润的脸,连眸子里流出的都是有些孩子气的清纯,像她的那些淘气的同学一样拦在她的前面。他们看到含含就笑起来,他们笑得很温柔。他们的笑如同含含的哥哥、也如同克凡的一样,让含含觉得很亲近。含含糊涂了,但她没有时间与他们周旋。她着急地告诉他们:我是找克凡的!
两个黄色的孩子相互看看然后冲着含含摇头。
含含说,我是找我们家克凡的!
含含说我们家克凡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她是克凡的女人,找到克凡从此就可以和他永远待在一起了。
他们不再摇头,但是他们仍然是微笑着的,他们笑着把含含朝一个院子里推去。他们弄开了这家人的门。含含终于愤怒起来。
你们要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我要去找我家克凡!
两个孩子仍然在笑,他们笑着把含含朝一面墙上推。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是要去找克凡的,我去晚了会找不到的。
克凡!克凡——!